皇帝陛下驾临,入首席落座,大宴正式开始。众人一起举杯为皇帝寿,所有人一饮而尽,除了其中两个人。
一个是邯郸正使韩歆,一个是邯郸副使桓谭。
韩歆用尽了全身力气,皱着眉头将酒强咽了下去,之后他便连声咳嗽,脸涨得通红;而桓谭更是干脆,直接将一口酒全喷到了地上,之后他张着嘴连声哈气,说道:“这酒,这酒怎么如此。。。难以下咽。”
诸臣都大笑,他们第一次喝高度酒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狼狈。
郑兴递给他一碗水,抚着他的背道:“此乃特制高度酒,名为兹水忘忧,因取用兹水之水,饮之忘忧,故而得名。酒性醇烈,初饮之人皆如君等不能入口,不过再饮几杯便觉出好了。”
皇帝也笑道:“看来二卿喝不惯这高度酒,来人,为二位使臣换酒!”
桓谭连忙摇手道:“不,不必换了,这酒初饮辛辣无比,细一咂摸,竟觉香味醇久,臣想再试试看。”
韩歆脸色通红,在他看来,今天这人可是丢大了,作为使臣,这种失仪是不可原谅的。他觉得对方必定是故意如此,好让他们当场丢丑,故而心中十分愤怒。
他起身拜道:“陛下,请恕外臣失仪,外臣不擅饮酒,这酒,臣就不再饮了,请陛下恕罪。”
他身边的谷恭劝道:“韩公,这酒可是纯粮精酿,是当世最好的高度酒,你慢慢品就无事了,喝吧!等回了邯郸就没这好酒了。”
他本是好心,可韩歆正在生着闷气,竟将这好心当成了嘲讽,尤其是最后一句,什么意思?我们邯郸连好酒都没有?喝个酒还要喝你们长安的?
韩歆没好气地道:“酒乃丧志之物,不饮也罢。”
这话在酒席上,那可是扫兴之至,仅次于掀桌子了。他作为使臣,是客人,人家主人好心招待,他不仅不领情,反而一开口就打击一大片,在众人看来,真是有点不识好歹了。
众人都皱眉头看着他,谁都没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桓谭笑道:“韩公最近身体有恙,不宜饮酒,他的酒,我都代饮了,韩公,咱们可说好了,你可不许后悔,我今日要多吃多占了!”
他这么一打茬,化解了这场尴尬,气氛重又活跃起来。
桓谭再喝这高度酒,就知道该先慢慢地来,之后他越喝越有滋味,边喝边连赞好酒。众人来敬酒,他来者不拒,竟觉得有点收不住口了。
宴上难免有歌舞助兴,歌姬歌喉婉转,余音绕梁,舞姬身材窈窕,舞姿动人。桓谭看得兴致勃勃,韩歆却沉着脸,觉得这些东西不符合礼数。
酒过三巡,忽听有人叫道:“听说桓公曾为太乐令,琴技无双,何不当场奏上一曲,为宴席助助兴,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桓谭正喝得高兴,酒劲上涌,精神兴奋,听了这话,撸胳膊卷袖子地道:“来来,有酒无琴,尤有脍无酱,食之无味,琴来!”
早有人奉上琴来,韩歆沉着脸,低声吐出两个字:“雅乐。”
当年周公姬旦制礼作乐,对于各种贵族生活中的礼仪和典礼音乐都有规定,音乐也是礼的一部分,什么场合演奏什么音乐都有讲究。郊社有郊社之乐,食飨有食飨之音,尝禘、乡射、王师大献、行军田役等场合都各有与之相配的音乐。
而桓谭虽曾作过皇室的乐官,但是最不喜欢雅正之乐。他对民间音乐很有研究,平时公开称赞先秦时期的“郑声“,新作的曲子也多是根据民间曲调创作的。
他曾经把民间风味很浓的琴曲拿来在宫中弹奏,刘秀听惯了宫中的乐曲,听到桓谭的新曲,感到十分新鲜,大为赞赏。却被朝中老儒告状说不合礼制,刘秀在平时基本是个守规矩的人,之后便也不怎么让他弹了,以免惹得那些老儒废话。
在这种出使的场合,韩歆生怕不符合规矩,失了使臣的体面。要不是桓谭答应的快,恐怕他就拦住了不让演奏。现在又生怕桓谭奏出他那些山野小调来,让人听了笑话。
桓谭本来兴致盎然,但看到韩歆一脸严正,忽然觉得有些泄气,抚住琴弦,两手一起,果然是一板一眼的雅乐。
满殿的大臣本来都借着酒放松了许多,听了这雅正之乐,又不得不端正了坐姿,收回了笑容,正襟危坐,好像在朝堂上讨论什么国家大事一样。
这宴会的气氛一下子全变了。
而桓谭本人因为本不喜欢雅乐,弹起来兴致也不高,这雅乐在他手里也显得有气无力,死气沉沉。
还没等一曲弹完,皇帝已挥手叫停,说道:“这些曲子朕平日听得多了,今日宴饮之时,不必拘礼。桓卿远道而来,定有新鲜的曲调让朕欣赏,不拘什么民间小调,只管奏来。”
刘钰常听小班登禀报,知道这是一个民间音乐爱好者,就在等待召见的半个月里,他已经做了几首放牛小调。
如今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简直是音乐荒漠,平时听的全是雅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好不容易见个民间作曲家,怎么也得让他弄点有风味的小调来听听。
桓谭一听民间小调,立刻来了精神,哪还顾得上韩歆瞪他?两手一转,叮叮咚咚,欢快诙谐的乐曲立即流淌而出。
音乐具有无可比拟的感染力,欢乐的音乐让殿内众人都高兴起来,有人和着音乐节拍,用筷子一下一下敲击着案上的漆器。
一曲弹罢,皇帝大声道:“好曲!”于是众臣纷纷喝采。整个大殿中只有韩歆还沉着脸,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
桓谭来了精神,又连弹两首,一首刈麦,一首牧曲,都是民间俗曲,将整个宴会气氛推向**。
皇帝道:“桓卿,你的乐曲虽好,可是乐音还稍嫌单调,若是再丰富一些就好了。”
桓谭有点意外,“陛下于乐道有兴趣?外臣斗胆,可否请陛下指点一二?”
皇帝道:“乐只有五音,宫、商、角、徵、羽,不够丰富。朕治天下尚需辅臣,各司官员亦有辅吏,独五音无辅,可乎?以朕之见,在角、徵之间,加个辅音,为两音差之一半,在羽音之后,再加一个辅音,亦取正音之一半。易五音为五正二辅共七音,则乐曲之变化将增长数倍。”
桓谭听了这话,先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又挥手下去,一首新曲琤琤琮琮地倾泻而出。曲调完全不同于方才的乐曲,从头至尾轻柔明快,让人听起来像回到家中一样舒适。
刘钰精神一振,卧槽,这调儿跟现代歌曲很像了啊!颇有点吉它弹唱式的民谣风,但是却比那些民谣更加悦耳,曲调简直优美极了。听了这曲子,刘钰都有点想自己在魔都的蜗居了。
不得不说,古人的艺术水准就是高。
一曲弹罢,大殿一阵沉默,随后有人说道:“真是美仑美奂啊!”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说的便是此乐吧!”
“子在齐闻,三月不知肉昧,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今闻此曲,吾与圣人同感。”
忽地有人叹道:“这曲子,真叫人想念长安的家啊!”
这评价顿时引起无数共鸣,众人都被桓谭的乐曲带到情境之中,起了思乡之念,就连旁边的韩歆都忘了守不守礼之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桓谭起身离席,拜下,说道:“这首思乡曲外臣写了一年多,改了数遍,却总是不能称意,今日听陛下一言,如同醍醐灌顶,亦如梦中惊醒,再奏此曲,加入陛下所说的辅音,果然大称心怀。陛下于乐道如此精通,令臣钦佩之至。”
皇帝来了一句标准答案,“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不就是12356加个47吗?不要太简单好吧!
桓谭却激动得难以自持,建世皇帝这随口一说,就打破了传承千年的乐理,对他这种乐痴来说,简直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恨不得立即把自己关在家里,写曲奏琴,闷上个三天三夜。
韩歆为当世大儒,六艺皆通,当然对音乐也有研究,也是个行家,知道加辅音的意义所在。此时他心中十分惊异,暗道:“人说建世皇帝得城阳景王托梦,无师自明,才通天地,难道竟是真的?否则如何解释他一句话便让当世乐坛巨匠桓谭如此激动?”
他心中忽忽悠悠,有十个百个想法奔驰而过,一会儿想:“这些奇异之事都是臣子吹嘘皇帝的惯常做法。”
一会儿又想:“可是他年纪如此之轻,竟能一言指出紧要之处,或许传承千年的音乐会因此而改变,没有天授之才,怎么解释得通呢?”
想来想去,韩歆忽地站了起来,说道:“陛下,臣听闻陛下擅长以诗言志,在西征时曾做,使陇西贤才争相归附,隗氏束手来降。陛下又曾七步成诗,作,使河西四郡不战而定。今陛下挟定蜀之威,领百万之众至洛阳,定有新作,外臣愿闻陛下新作。”
什么?又要做诗?我一个皇帝老让我做什么诗?刘钰心里暗暗地嘟囔,这抄诗的梗都玩过两遍了,今天又要玩一遍。腻不腻味?
要是哪个网文敢这么写,看读者会不会扔作者臭鸡蛋!
没法子,总是有人上赶着来让皇帝陛下露脸。刘钰顿时想起了一首名字有点污的诗。
皇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今早见日出东方,朕突然得了一首诗,正可抒发朕之胸臆,不过不是四言,也不是五言,而是少见的七言诗,句子很简单。”
为了增强艺术感染力,他站了起来,于是殿中所有人都跟着起立,大家全都站着,等待皇帝陛下的诗朗诵。
皇帝双手一抬,朗声道:“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韩歆心中一动。
这两句诗听起来虽然平常,但是别有一番质朴而又粗犷、开阔又壮观的气势,极符合皇帝的身份。
此时刘钰将胳膊一甩,宽大的袖子像是扫过全天下,从大汉百余郡国上空掠过,他大声吟出后两句:“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话音一落,韩歆如被雷击,脑袋里嗡嗡作响,不断重复着这一句:“逐退群星与残月,逐退群星与残月,这志向,太宏大了。他是光赫赫的太阳,那么建武帝刘秀呢?难道竟是被逐退的星月吗?”
在韩歆眼中,刘秀是至高无上的君主,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在这个年轻的皇帝眼中,刘秀和公孙述隗嚣等人一样,不过是他太阳光下隐没的星星。
这首诗大气磅礴,满是帝王气象,韩歆暗暗惊叹:这个年轻人,他怎么会有如此气魄?
“真雄主也。”他的心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桓谭不可避免地喝多了,等到他酒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韩歆一迭声地喊着要走,桓谭只好忍着头痛随他出发。
两个人再次路过河内的时候,冯异已从邯郸回来,正式就任河内太守。他初上任,事情千头万绪,十分繁忙,根本没时间陪桓谭下棋。
桓谭见河内到处在调动兵马,全都向南向西进发,看样子是要准备一场大战。这时他心里才明白,或许建武皇帝刘秀也从未想过要与长安方面讲和,派他们出使不过是走形式罢了。
等到回到邯郸,过了好几天,两人才得皇帝召见。桓谭见到刘秀,又有了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心里不禁想道:“还是放牛皇帝亲切随意,在他面前自在多了。”
这个念头一起,连桓谭自己都吓了一跳,要是以“腹谤”论罪,只这个念头就够他灭族的了。
皇帝问了些洛阳情景,韩歆一一作答,不过也说不出来更多的东西,因为他全程都闷在传舍中,与小班登也基本没什么交流。
皇帝便问桓谭,桓谭能说什么呢?他与班登每天都在唱放牛小调,在洛阳半个多月,他做了好几首曲子,回到邯郸之后,桓谭如愿将自己闷在家里好几天,又以七音创作了几首曲子。
“卿在洛阳作乐,何其乐也?”
刘秀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桓谭却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立即伏地请罪,说自己耽于乐事,每天只知道弹琴作曲,有负陛下的重托。
刘秀挥手让他起来,说道:“朕知卿在驿中无聊,消遣而已,等到闲时,卿当为朕奏上几支新曲,以解朕之烦忧。”
桓谭想起那些老儒,顿时没了兴致,说道:“臣不敢无礼,当为陛下奏雅正之乐。”
刘秀道:“在放牛皇帝面前,你就敢无礼了么?”
桓谭不知如何作答,他不知道皇帝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宴席上的事情,或者是他的随从中有人告密,若者是洛阳方面有人与邯郸暗中勾结。
不管如何,桓谭不自在的感觉更架深了,此时他巴不得皇帝只将他当成一个弄臣看待,每日只是留他在身边待诏奏乐。
皇帝已转向了韩歆,手中无意识地翻着面前的奏书,他问道:“以韩卿看来,放牛皇帝其人如何?”
韩歆道:“其人不拘小节,不守俗礼,然有气魄,有大略,志向宏伟,胸有天下,以臣观之,类高皇帝。”
刘秀正在翻奏书的手突然停了下来,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抬起头,压低的声音好像有点粗哑,“依你的意思,高皇帝再世,朕当北面而事之?”
韩歆是个梗直的人,刘秀已表现出不高兴了,他还在说着:“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说放牛皇帝的作派像高皇帝,又不是说他是高皇帝再世。”
刘秀将奏书向案头一摔,把桓谭吓得一哆嗦,垂着头不敢说话;韩歆却面色不变,拱手而立。
刘秀说道:“那你说说,朕又像谁?”
韩歆道:“陛下类武王,率诸侯伐无道,肇始周朝八百年基业。”
刘秀面色有所缓和,说道:“朕继先祖之业,奉宗庙之祭,继承汉统,复兴汉室,焉能与武王开创之功相比?”
韩歆道:“陛下名为中兴,实为开创,功莫大焉!”
刘秀的脸色终于阴转晴了。
桓谭大大地松了口气,暗中庆幸韩歆今天总算是转了性,没有一味地惹怒皇帝,而是把话成功地拉了回来。
韩歆根本没听到桓谭的心声,刚刚不知不觉地躲过了自己挖的一个巨坑,又向着另一个巨坑走去。
“陛下,放牛皇帝以诗言志,句子虽简单,但其志向远大,气魄非凡,臣从未见过如此七言诗句。”韩歆说道。
刘秀来了兴致,“早听说他会做诗,朕以为不过是近臣代笔,没想到又有新作,说来让朕听听。”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刘秀拍案而起,厉声道:“朕倒想看看,到底谁是太阳?谁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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