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宗强掩内心激动,抬头望去,“景阳宫”三字入眼。大殿朱门紧闭,他也没想着进去,绕过景阳宫,曲廊回檐相接的是明德殿,明德殿一侧有大片房屋。杨朝宗转过明德殿,马上又缩回身子,原来明德殿旁房屋内不仅隐有灯光透出,还有细不可闻的人声传来。由于相距二三十丈远,以他的听觉仍是听不清里面人说话内容。
整座未央宫除了希散的守卫外,就留下些年老体弱色衰的太监和宫女在这里,看家护院都算不上,只能做些清扫积尘、打理花草的活儿,和那些无人照料的野猫一起为未央宫留点人气,直到悄无声息的老死。
杨朝宗轻手轻脚的走近,里面的说话时渐渐可闻,只听一把苍老的声音接连咳嗽几声后道:“程婴,明天你去替我抓些风寒药来,怕是要起秋风了。”
“爷,还有些日子才立秋呢。”
“记差了?今年恐怕是个大寒之年,也不知能不能熬过去?”
杨朝宗听得心中一动。
“爷可别乱说,每年你都这样说,一晃又四五年了。我明天给您抓药去,您歇着。”
“去吧,你跟英娥说,这媳妇儿我忍下了。”
“爷……”
杨朝宗有点纳闷了,宫禁之中都是太监,还能有媳妇儿?
“吱”一声房门打开,一个瘦削的身影走了出来,轻轻地带上门,沿着廊道去了。
杨朝宗正要挪步走人,房内那把苍老的身影又出声了,“这未央宫可好久没有客人了。”
杨朝宗心中大惊,犹疑不定时里面再次出声,“老奴也没多少时间了,既然来了,也是一场缘分。”
杨朝宗把心一横,推门而入。
房内油灯下,一个脸色苍白身形枯瘦的老太监斜倚榻旁,双手交叉搭在身前,双眼微闭。房内布置简洁,一榻一几一柜,再无其他,连把椅子都没有。
杨朝宗微一欠身道:“小子一时好奇,惊扰到貂寺了。”
老太监咳嗽了两声道:“老奴就是一个困守离宫的阉人哪有什么扰不扰的?公子请随意。”
杨朝宗往门槛上一坐,“那小子不客气了。”
老太监慢慢张开眼,让杨朝宗感到惊奇的是,看上去像是身染沉疴随时有可能闭眼的老太监一双眼睛不仅不是病态的暗淡浑浊,竟然清澈明亮。
“自打王庭搬走后,三十几年,老奴可没见过几个外人。公子怎会想到夜游未央宫?”
杨朝宗嘿嘿一笑,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想来看看,当下也就如实说了。
老太监似是一点也不奇怪,与他整个人显得格格不入的双目在杨朝宗身上一扫,“原来如此。”
杨朝宗被他扫一眼,有种被看透毫无秘密的怪异感觉,老太监的人就像是一截枯木,而他的眼睛则像是枯木上长出的青绿新枝。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太监又半眯上眼睛一阵咳嗽。
杨朝宗道:“貂寺这是染了风寒了?”他实在是无话可说。
老太监呼出两口浊气,人似舒服了一些,轻声道:“十几年的老毛病了,每年入秋之后便这样,今年尤其厉害。公子若是不赶时间,老奴和你说说话吧,许久没人可以说话了。”
杨朝宗心中不解,你又不是大和尚修的那什么闭口禅,刚刚不是还和那个叫程婴的说过话吗?“不赶时间,小子陪貂寺说说话,只是小子见识浅薄,怕是说不出个什么来。”
老太监不以为意道:“说话和见识没有太大的关系,书读得再多,见识未必有,说得好听些而已。说话也难也不难,唯心而论,说人话就行。”
杨朝宗点点头,似有所悟,这老太监有点不简单。“小子受教了。”
老太监把头往后靠了靠,接着道:“老奴在这未央宫呆了四十六年,见过了不少的人物。能说话会说话的也就寥寥几人,元继愈算是一个,可惜了,还是把江山丢了。”元继愈是大魏朝最后一代君主,三十四岁英年早逝,托孤给萧元亨宇文静,最终萧元亨取而代之。
“问公子一个问题。”
杨朝宗恭敬道:“貂寺请讲。”
“元家为什么会丢了江山?”
杨朝宗脑子里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也曾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元家前两代君主拓跋健元离火具是雄才大略之人,最后一位元继愈貂寺也说了可惜,如果能再给他十年二十年,未必不能南北一统。可元家从立国到失国仍是不过六十几年,元家本是胡夷血统,窃居中原之后为了长治久安,一意汉化,却画虎不成反类猫,既失了自家根本,又正不了汉家道统。就算没有宁晷先帝,小子以为元家江山还是要丢。”这些话不全是他自己的,上次在大青山喝凤东篱聊的时候就说到这个话题,后来他又仔细想过,才得出自己的结论,只不过刚刚他只说了一半。
老太监微微点头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有这般想法。任何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出现,都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所谓时也势也运也缺一不可。就是再给元继愈三十年他也打不过大江去。”
杨朝宗不解道:“貂寺为何这样说?”
老太监道“公子如何看待儒释道三教?”
杨朝宗一愣,这个问题他确实从未想过,只知道赢皇帝曾焚书坑儒,对儒家极不待见,到后来的射日朝的几代君主崇尚黄老无为之道,甚至将其作为治国之本。再到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道两家从江湖到庙堂次第起起落落,好不热闹。至于三教中的释近几百年来才播于中土,宁晷两代君王均是释家的忠实拥趸,萧王孙甚至礼佛到了独尊的地步,才有了隆泰年的灭道。“这可难住小子了,在我看来佛是黄金道是玉,儒教算得上是五谷杂粮。”
老太监轻轻“哦”了一声。
杨朝宗继续道:“小子胡言,貂寺权当解闷。我常听人说大抵道观在山顶寺庙在山脚书院在山腰,佛家乱世归隐,道家乱世出山,儒家乱世清谈,所以有太平佛入世乱世道下山的说法。人可以穿金佩玉,但世道如人身,毕竟三餐要五谷裹腹。金玉虽贵,总归有它不多,无它亦不少,肚子吃不饱可不得出乱子?在小子看来,这三家思想便如他们肈基选址的地方,或有高下之分,并无三教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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