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坐在里神游,一面看着宝玉谨防他又离家出走,一面又在胡思乱想。一时想到白日所见黛玉又美了许多,简直是娇艳得不可方物,一时忍不住又发起呆来,手里的针线活儿也不知何时就停下了。
此刻天色将晚,余晖昏暗,里一片阴沉,冷风又起。
屋子里更是光线黯淡,宝玉独坐在窗前,紧紧贴近窗纸却也瞧不清经书上的字迹,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合上书扭头看麝月。
只见麝月手里拿着针线,人却傻呆呆望着空中不知在想些个什么。
他不由得就想起往日来。若是以往,这个时节屋子里早就拢上了炭盆,烛台高照,早就有人点上了熏香,此刻一屋子的女孩儿定然又是围坐在炭盆跟前烤火,嘴里也不知叽叽咕咕说笑些个什么,端的是亲香热闹异常。
或许黛玉也在,两人这时候恐怕不是在拌嘴生气就是在一起品读诗书……
良辰美景。
奈何天。
如今一转眼却都俱是过往云烟,往日竟然再不可追了。
宝玉忍不住心里一阵刺痛,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了满腮。
今日初见林妹妹的光景猛然又现。
数月不见,她竟然出落得更加花容月貌,恐怕就连月宫里的嫦娥仙子见了也要心生妒忌吧。
只是那么美好的女孩儿,他当真是配不起了。可笑当日他还痴心妄想着能和林妹妹共度一生的时光。
如今再想想真是可笑……
如今不仅连林妹妹离他远去,就连晴雯也一转身变成了忠顺王府的王妃……
世事无常难道就是如此说么?
一朝失去心头两大最爱,宝玉不由得不叹息人生无常。偏偏前几日王夫人拖着病体又到处巡视了一番,把大观园里许多扎眼的女孩儿统统都清出去了。
或是嫁人,或是配给贾府的小厮,甚或者是死的死、病的病,如今贾府的那些个活色生香的女孩儿十个竟然去了七八个,大观园里益发的荒芜寂寥了。
里还算是好,不过是把几个水秀出挑的女孩子都撵出去了,如今只剩下袭人、麝月、秋纹三个大丫鬟,外头的小丫鬟也是去了一半,只留下些个老实本分,从不多言多语的女孩儿……
比如此刻,屋子里就只剩下他和麝月两个,却也都是傻呆呆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哎……
世事无常,恐怕也只有西方极乐世界才是真正永恒不变的吧。
宝玉叹息,低头又打开了经书,把头死死贴在书上,这才勉强能看清书上的大字。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幸亏他早就读熟了经文,即便看不清却也能倒背如流。
今日再念起这篇经文,他倒是觉得体会更深刻了。
美人美如黛玉,正因为他太过深爱黛玉,所以心中时常担忧惊恐,生怕失去了美人。
可今日的的确确失去了美人,他应当不再担忧不再惊惧了……
可是,
他为什么还是老想着黛玉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
恐怕是他走火入魔了。
当需勤奋修行。
想到这里,宝玉益发掐灭了想念黛玉的念头,口唇越动越快,越念越虔诚了。
爱别离,
怨憎会,
撒手西归,
全无是类。
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或许往昔不过是一场梦幻,此刻才是返璞归真吧。
宝玉渐渐心定。
他闭目合十,口中默念不已,渐渐就忘却了晴雯,忘却了贾府,忘却了世事,却总是难忘黛玉。
挥慧剑斩情根,修行如此之苦。
他宁愿斩自身却也不愿斩去那仅剩的一缕思念。
他这里正斗争得激烈,渐渐要入魔境,猛然却觉眼前一亮,随即便听见秋纹的嗔怪声响起:“你们两个这是在做什么,一个打坐一个发呆,这屋子里都黑成什么样儿了,怎么也不知道点灯?”
宝玉顿时汗如雨下,暗叫庆幸。
若不是秋纹,他恐怕当真就走火入魔了。
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宝玉继续低头瞧经文,却怎么也瞧不进去,眼前脑海满是黛玉的倩影。
烦躁异常,他索性把经书抛在一旁,倒头就睡。
秋纹见了却又抱怨道:“如今这是什么天了,这么冷,今年的炭又没下来呢,你就这么睡,可不是找病呢?若是袭人姑奶奶回来见了,岂不是又要怪我们不上心,不好好伺候二爷?”
她一面说一面就爬上炕取了被子下来给宝玉盖上。宝玉只是合着眼一声不吭。
旁边麝月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被二爷那一阵念经,念得我头昏眼花,什么也不知道了。”
秋纹听了便白她一眼道:“二爷念的是佛经,是驱鬼的,难不成你也是鬼,叫降伏了?”
宝玉听了也不搭理,任凭她二人胡说八道。
麝月被这一顿数落更是老大的没意思,当即忙也站起身帮着给宝玉掖被子,一面也抱怨道:“袭人这位奶奶这是做什么去了,眼见就要到吃饭的钟点儿了,怎么还不回来,太太找她到底又有什么大事儿?”
秋纹听了便撅嘴回道:“你问谁呢,我怎么知道,等那位奶奶回来了你问她便是。”
麝月听了笑笑不语。
却说袭人被玉钏儿叫了去,一路走一路就问道:“好姐姐,太太前几日不是才来过,又撵了许多不老实的出去,如今又叫我去做什么?难不成是连我也瞧不上,要撵我出去?”
玉钏儿听了便笑道:“放心,就是把人都撵尽了也且轮不到你呢,好好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
袭人听了便笑道:“可不见得。如今太太和以往大不一样,就厌烦了我也是说不定的。”
玉钏儿一笑不答。
待二人出了,眼见夕阳西下,大观园里一片荒芜,走了半天竟然一个人也不见,二人不由得都有些个害怕起来。
玉钏儿倒是先抓了袭人的手,颤声道:“你且走慢些,如今这园子里荒凉得很,你不怕么?你瞧那前头草丛里是什么,怎么就一动一动的,好不怕人……”
袭人被她这么一说不由得也是心里害怕,忙壮起胆子,抓紧了玉钏儿的手,仔细瞧了半天才道:“恐怕不是个山鸡在草壳子里絮窝了?”
她一言未毕,果然就见一只大锦鸡“扑拉拉”飞出来,倒把两人吓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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