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一言难尽啊。
贾赦多年来一直心有不忿:他的母亲、贾府的老太君太偏心,这些年他活得太憋屈了。
身为荣国府长房,还世袭着老太爷的尊荣,虽说是降了一级可也是一等大将军。
但荣国府的老太君,他的生身母亲,不知为什么死活就是看不上他,总是远着他。虽说这东府让他住着,该给的脸面也都给了,可实际上又怎么样呢?
老太太心里一直就不待见他这个长子,居然不跟着他,反倒是跑到西府和老二贾政一起过活。
这不就是明打他的脸么?
他贾赦是不孝顺长辈了,还是苛责下人了,一个当母亲的就这样偏心。体面都给了贾政,多年积蓄的宝贝也都给了贾政,就连贾政生的崽子都那么尊贵?
不就是掉池塘里去了么,小孩子们凑在一起淘气,谁敢担保就没有一点儿闪失?!
横竖不是还活着呢吗?至于就这么大动干戈么?一天好几遍把他这个四十多岁、还有官位在身的大儿子叫过去申饬?!
这算怎么回事儿?
自己横竖还是朝廷命官,还是国家栋梁,难道在母亲眼里,自己连宝玉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都不如?
况且他把自己的儿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怎么样才算完,莫非当真要了贾琮的命才算完?
再看看眼前这个一向被自己厌恶的小儿子,多可怜,多懂事儿,多体贴,多善解人意!
就因为他懂事儿,这才越发可怜。
贾赦第一次知道这个毫不起眼的小讨债鬼心里这么明白,小小年纪都知道为自己鸣不平,都知道体谅自己的不易和艰难了。
再看看贾琮瘦弱不堪的身形和一身旧衣服,贾赦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有点儿对不住这个被他一直忽视和厌恶的庶子。
的确,他生身母亲不过是个烧火的丫头,可他亲爹却是自己!
根正苗红!
他贾琮是我贾赦的种,是我贾氏一族正经八板的后人!
出身低一点儿怎么了,当今的生母皇太后不也是出身低贱么,那又如何,人家还不是能母凭子贵?
贾赦越想越觉得愧疚,越看越觉得眼前的贾琮的可爱可怜,不知不觉竟然把十来年对他的厌恶抛到了九霄云外,开始从心里怜悯喜爱起贾琮来。
特别是看到贾琮怯怯的眼神和对自己满脸的尊崇,贾赦更是加倍疼惜他了。
这个知冷知热的小可怜儿,自己这些年怎么就忽视了他?
贾琮前世熟读红楼多遍,他对荣国府老太君和贾赦、贾政间的情形心知肚明,这才一言中的,短短几句话就扭转了局面。
“好孩子,难得你这么明白,知道为父的苦衷。”贾赦面色大霁,微笑着说道,语气听起来很是柔和:“好孩子,你且先去找太太,就说是我说的,让她给你找几件儿上好的衣裳,要是没有就立刻派人去做!打扮得精神点儿,像个咱们大家出来的孩子了,然后再去和老太太赔罪吧。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在,老太太最多责骂你几句,不会把你怎样的。”
贾琮听了这话小脸儿上立即露出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的表情,心里却忍不住暗自好笑:这贾赦不知道活得有多憋屈,偏偏整个儿贾府中恐怕也没有人敢和他提这茬儿,自己倒是捡了个现成便宜,不过是几句话就让他引自己为知己了。
“父亲,不必麻烦了,我现在就去见老太太,可不敢穿得太新鲜了。宝玉那里还难受着呢,要是我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老太太岂不是更来气,更要怪罪父亲了……”
贾琮强忍着满心的别扭,凑近贾赦耳边低声说道,那模样要多狗腿就有多狗腿,连他自己都大为难受。
“噢……果真如此,为父一时竟然糊涂了。我儿机敏得很,很好,很好,就按你说的,快去吧。”
贾赦顿时恍然大悟,看向贾琮的目光中不觉有了几分赞赏的意味。
“是,父亲,我这就去见老太太,再去看看宝玉,要是他当真有什么事儿,那儿子可就百死莫赎了……”
贾琮抹着眼泪,低声呜咽,他竟然越来越入戏,真是可耻至极。
“不怕,你尽管去,一切都有我呢。宝玉不是也没怎么样嘛,小孩子胆小被吓坏了也是有的,不是多大的事儿。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也是他命该如此,怪不到别人。好孩子,你只管放心去,谁为难了你,为父一定帮你出头!”
贾赦此时心境大好,对贾琮越发看重,竟然拍着胸脯开始为他做起主来了。这可把贾琮高兴惨了,他急忙深深一躬:“父亲厚爱,贾琮何德何能,真是……真是……”
他一边说一边有意装出哽咽难言的模样,演技之佳,举世罕见。
不要脸之至!
“哈哈哈……傻孩子,你这说的什么话,咱们父子一体……”
“呃……好,父亲,我这就去了……”
贾琮对这个“父子一体”真接受不了,他再也不敢煽情下去,急忙又施了一礼扭身就跑。
他现在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再也不敢招惹贾赦了,很害怕他再说出点儿什么肉麻话来。
贾赦看着贾琮瘦小的身影快速转出了院子,忍不住背负双手,对天慨叹:苍天有眼,这贾府中终于有人知道自己的委屈了!
他仰头慨叹良久,低头又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贾琮生活的小院落有多破败不堪:墙头、屋顶上野草丛生,还有那院子里绿油油的种的是什么,是菜么?
这院子里不种花养鱼,种的哪门子菜啊,简直是粗鄙至极!
看来自己当真是疏忽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差点儿就被当成野草给埋没了。
自己平日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疏忽了贾琮还情有可原,倒是那个邢氏实在可恶!
她嫁进贾府里也有十来年了吧,一天好吃好喝的,连个蛋都没生下来一个,要不是看她还算是勤谨听话、事事奉承自己,早就把她撵出去了。
如今倒好,她就是这么给人做母亲的?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孩子的?
贾赦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大声叫嚷道:“来人,来人,快来人,人都到哪里去了,都死绝了不成,快点儿出来个会喘气的!”
他大声叫嚷了半天功夫,才见门帘子微微一动,一个小小丑丑的丫鬟战战兢兢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只见她咬着手指头,哆哆嗦嗦望着自己,吭唧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贾赦皱眉仔细望了这丫头几眼,忍不住气得倒笑了:“你这丫头,你是谁,怎么长得这么丑?”
那丑丫头吭唧了半天,这才小声儿回道:“老……老……老爷……回老爷的……话……我……我是锦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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