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满心羞愧离了勤政殿,一路羞愧悲戚不已。入宫多年,她这还是头一遭鼓起胆子来寻皇上。若不是贾母求人传话进来,叫她去勤政殿求情救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的。都这么默默无闻过了快二十年,她早就不巴望着能单独见皇上一面了。
可谁知就这样,她竟然也是碰了一鼻子灰!
贾琮那小子也就算了,要怪只能怪贾政等人心胸狭隘,把原本就人丁不旺的贾府弄得分崩离析。人家不给她面子她也无话可说。
她更在意的是皇上,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就如同刀子一样深深插进了她的心。
快二十年了,自打她来到皇宫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如今这二十年的隐忍煎熬换来的不过是那冰冷如刀的眼神?!。
她都为自己不值。
如今想想,她都不知自己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知有多少次,她都想着就死了算了。宫里死人再寻常不过,三尺白绫或是各宫各院的深井均是处处可见,怎么还不容易死呢?
再不然还有砒霜,还有断魂散,太医院里多的是。
可是她不敢,宫中的规矩,自戗的女子是要连累家族的。为了祖母,为了父母,为了弱弟,为了三个姐妹,为了整个儿贾府……她连死都不敢死!
生不如死,死却又不得死,这样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到了如今,她熬到了什么?皇上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拿正眼儿瞧过她……
外人眼中所谓的盛宠不过就是个大笑话!她在宫中活得就是个笑话,甚至活得不如皇上喜爱的一条狗,一只猫。一个来自于即将没落家族的女子,皇宫之中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然而这又如何,她还不是要就这样一天一天接着往下活?
如今她最喜欢的就是深夜,每当深夜来临,熄灭了所有的蜡烛,她一个人躺在寂静漆黑的宫殿里,就好像死了一样,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然而等到天明,她从睡梦中醒来,全然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元春越想越悲戚,一时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活着,这样活着又是为了谁?
夜色将近,夕阳西下。
一栋栋巨大的宫殿东西错落、坐南朝北,庞大的皇宫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大到她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蓦然,从某座宫殿的阴仄处闪出一个人来,吓的贾元春一颗心乱跳。等那人走近了,她这才瞧出来的是她的贴身丫头抱琴,原来这丫头一直躲在这里等她。
慕色寒风,抱琴的头发在冷风中四处飞散,一张脸上满是疲倦与沧桑,元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她来。
这丫头什么时候就苍老疲惫成这般模样了?
贾元春一时有些恍惚,她明明记得昨日抱琴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小丫头,圆圆的脸蛋儿,尖尖的下巴颏儿,两只大眼转来转去极灵动。那时候她一进宫来的时候,瞧见什么都是极是好奇,一对儿乌黑的眼仁儿瞧什么都闪着光,一盯就是老半天。
恍惚那还是昨日的事情,怎么一转眼间抱琴就这么苍老了,满脸都是疲惫不堪,眸子里死气沉沉的,再没有了一丝的光芒。
二十年,将近二十年呵,就这么匆匆没了么?
元春心中更是悲伤。宫里的日子说难熬也难熬,可说快也真是快,数十年如一日波澜不惊死水沉沉,一闭眼一睁眼就这么过来了。
她定定站在慕色沉昏之中,心里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涌来,压得她气都喘不上来,眼泪肆意。
“娘娘,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抱琴一瞧见她这神情顿时就慌了,忙上前搂着她就问道。
“没事儿,没事儿,不过的被沙子迷了眼,眼睛里疼得很……”
元春低声呜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从皇上给了她贤德妃的称号开始?她记不清了,总是十分厌恶贤德妃这个称号,觉得是自己玷污了妃子的称号。
谁见过世上还有她这样儿的妃子?
她更不喜欢人叫她娘娘。
天下可有她这样的娘娘?
每每听到有人称呼她作娘娘,她都自以为那是旁人来自心底对她最大的侮辱与嘲讽。
“别叫娘娘,还是叫我小姐吧……”
贾元春哽咽道。
“是,”抱琴一行答应了,忙就搀扶着元春慢慢往后宫去了。不多会儿的功夫,两人的身影就被皇宫中庞大的黑暗吞噬得一点儿不剩。
勤政殿里,皇上兀自还在琢磨贾琮念的对联。贾琮倒笑起来了:“怎么,皇上也觉得山村野庙中的对联儿还好么?”
皇上听贾琮这么一说便也笑了,点头道:“不错,不错,话虽粗了些,其中的道理却极是深奥的。”
贾琮闻言便也点头道:“是,可惜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世人都参不透,忙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皇上见贾琮小小年纪偏说话如此老气横秋,更是满口都是这等叫人灰心颓废的道理,不由得便笑着说道:“这其中的道理虽然不错,可你小小年纪就参透这道理似乎还早了些个。等再过些年明白也不迟。”
贾琮听了便笑道:“有些道理还是早些知道得好,若是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皇上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心中一动,瞧他的目光中更是多了几分赞赏,不由得便称赞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活得如此明白,比许多活了一辈子的老家伙可强得太多了。”
贾琮听了便点头道:“人一老,脑子就有些朽了,抱着老账本儿不肯放,心里未免又要想着子孙后代,巴不得把天下金银都收入怀中,却又再无精力为天下尽力,实在是讨人嫌得很了。”
皇上听了贾琮这一番言语更觉顺耳,一时眉开眼笑,越瞧贾琮越顺眼,当下便哈哈大笑着问道:“我听说你极是有才,不仅做得好诗词,更是会说故事,如今且说个故事于我听如何?”
贾琮听了皇上这么一说,登时便微微皱眉,扭头向殿外瞧了一眼,见殿外又是慕色四合,当下便道:“皇上,故事我倒是有不少,只是今夜天色已经大晚了,皇上还未进膳,若是饿坏了皇上我可罪大恶极了。再则我还惦记着家人,她们等我一日不得消息,恐怕早就急坏了,我必得回去一趟叫她们放心。”
皇上一听更是龙心大悦,连连赞叹道:“好,很好,知道惦记家人,很是个孝顺的孩子,你这就回去吧,随时等朕传唤。”
贾琮听了忙就点头谢过,这才转身要走。
按当朝的规矩,贾琮本应当跪谢皇恩才对,但他实则是无法接受这动辄磕头的规矩,因此只装作不懂。皇上心里喜欢贾琮,见他如此却也不加深究。
当下贾琮转身要走,皇上瞧着贾琮颀长俊秀的背影眼见就要出了殿门,一时间竟然颇觉不舍,忙又开口唤道:“喂,小子,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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