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湛的寝宫占据了宫城之中最好的位置,四周舒朗的花木带着淡淡宜人的味道,窗上还用着明透的窗纱,镏金镂雕的花窗泄漏一缕破晓的浅阳,透过金线绣制的厚重帘子,幽微地洒落在明黄的帘幔上。
琉璃慢慢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的帐幔,头顶一袭一袭素锦翻滚的承尘,精绣着波澜壮阔的山河,屋中燃着上好的安神香,与空气之中苦涩的药味融合在一起,交错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味道来。
琉璃抬眼看向身侧,好看到不像话的瞳眸有一瞬间的迷离,她看到一个年轻男子伏倒在床头,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黑绸一般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他肩后,她的嘴角不由地弯起了一抹浅笑,再往下看,是一身尊贵到极致的紫兰色袍服。
等等,紫兰色!
一刹那的功夫,那双眼眸便恢复了清明,将目光扫到他身上,眸中的暖意消散得一干二净,只余平淡,她知道,这人是凌湛。
这么想着,手也不由自主地往回抽去,不过在她准备这么做的时候,一个更大的力道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凌湛在她醒来的同时也醒了,自然就没有错过她身上一霎那的暖意,以及在看清床榻边的人是他时,一下子收敛了回去的气息,他十分好奇,刚刚她究竟将他认成了什么人?
不过他并没有问,只是顿了顿,才道,“你醒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温暖,恰好地将她的手完全罩在其中,即便如此,琉璃仍是略感不适地挣了挣,却没有挣脱开来,病愈后的虚弱让她连做这样细微的动作都觉得有些吃力,只能停息了消耗自己体力的举动。
琉璃做不来扭捏的女子之态,只觉得旁人关切的询问,便该予以回应,于是点了点头。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凌湛自然也感受到了她手上的无力,忙追问道,“朕宣太医过来看看?”
琉璃所见的他都是目若无人,高贵的对任何人事都不屑一顾的模样,或者就是披着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具示人,这一会儿竟是难得的显出焦急来,琉璃怔了怔,才道,“不必了,我很好。”
凌湛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像是舒了口气般。
琉璃看着他这个样子,倒是连连感到惊奇,他的面上时常含笑,可都是虚假有礼而恰到好处的笑意,如此时这样面带真诚的她几乎未见。
她挪了下身子,不习惯这样躺着与他说话,便想要坐起身来,有一双手比她的速度更快,凌湛直起身一弯腰竟然一手揽过她的肩,迅速拿过一旁的几个靠枕垫在了她身后,随之又将她的手握了回去。
琉璃心中升起一丝别扭,细细想了一下,她觉得她还是更适应事事与她对着干的凌湛,而不是此时这样温柔体贴,甚至亲手为她做这些小事的凌湛,她偏头看了他一眼,于是问,“沉鸢来过了?”
他的脸顿时就黑了。
琉璃瞧见他脸色一变,愣了愣,不觉自己有哪里问的不对。
静了须臾,他反问道,“你怎知他来过?”
因为她这一声问问的太过精准,她说来过,而非来了,也就是她知道沉鸢来了之后又走了,他很是好奇她凭什么这样确定。
那双如同清露一般明亮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氤氲的光亮,她不在意地回道,“我身上的症状我自己清楚,我不相信你宫中太医的医术,且这屋中弥漫的药味,是他会开的方子。”
凌湛发觉,他并不喜欢她在提起别的男人时口中那点莫名的默契,如果可以,他竟希望她只是他一个人的,心中陡然升起的占有欲让他心中起了一丝异样,手中不由得用力的紧握了她的手。
“如果他来过,那为何不将你带走呢?”说这话时,像是故意的一般,语气中带着一分恶劣。
琉璃除了对他始终握着她的手这一点感到不自在外,对于他的话却是显得十分平静,“他为何要带我走?又能带我去何处?”她将另一只手搁在被衾之上,转过脸看着他,神情淡淡,“只要我身体无碍了,其余的事与他无干。”
便如此前因琼花节一事,她火速地从繁冠城离开前,遇见了沉鸢,那一次他并不是为了相助她离开而来,只是担忧她在离去途中万一碰到什么意外,送来一些药备在她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罢了,所以他担心的从始至终都是她的身体。
居然说了与沉鸢离去前一模一样的话,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长汀关一事又作何解释?”那时应该与她的身体无关吧,又为何要前来呢?
琉璃本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看到他一副作势不走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答道,“奉命前来,若是没有指令,他是不会自作主张的。”
所以因她还在昏迷之中,无法对他下达指令,他就这样走了?
凌湛觉得这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真是有趣,分明是从属关系,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
他欲要再说别的话时,德纯终于硬着头皮从殿外走了进来,“皇上,该上早朝了。”
他在殿门外来回转了许久,实在见时辰已经迫紧,才大着胆子走了进去,从登基以来,他从没见凌湛因旁的事忘记过早朝的时辰,这还是头一次,居然只是为了能与一个女子多说几句话而已。
凌湛的身子一顿,没有回应德纯的话,而是微微转过眼睛,看着琉璃的侧脸,她在听到这句话时面上没有浮起一丝变化,那双如水清透的双眸之上,仍然只有淡然而疏离的神情。
“这会儿时辰尚早,大病初愈,你再歇息一会儿,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吩咐这宫里的宫人去做,待朕早朝归来,陪你用早膳。”他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站起了身来,对着德纯吩咐道,“着人好好照看柳姑娘。”
琉璃身子蓦地一僵,抬头看了凌湛一眼,却见他已经毫无所觉地步出了殿门,他着宫人称呼她为柳姑娘,而非柳公子,一个称呼之差,意义却是天差地别。
他胁她前来若只是想任用她为他的谋士,那凌湛大可不必将她是女子一事暴露出来,可他不仅暴露了,只怕是这满宫城内的人都知道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转过头去,环扫四周。
屋中装饰大气华美,几缕碎光从镏金镂花的门框和窗沿处漏进,斜斜地落在上好檀香木的书案上,桌角上那龙凤雕刻宛若乘风。书案上放着一摞摞的折子,朱批的笔尖落着一抹猩红,红的像浸透了血似的,书案后的黄梨木玫瑰椅,椅背上雕着翻腾的浪涛,一条金龙跃出海面。
四面的宫灯早已熄灭,只留温软的余烬静静躺在里面。
身下的六尺沉香木阔床,明黄的帘幔遮住了琉璃此时的神色,投下深色的阴影,殿内很安静,只听得风翻动奏折的声音。
寂静之中,琉璃将身上被衾一掀,就要下床来,可是她这几日都在床上躺着,腿脚酸得很,这么一下来,便是一股钻心的疼,无奈之下她只能坐起倚靠在床头,对外呼唤了一声,“来人。”
一个模样周正的宫婢踩着严谨的碎步匆匆走了进来,长久以来的习惯令她不敢任意抬头直视,先是一躬身,才道,“姑娘有何吩咐?”
琉璃往下淡淡扫了一眼便不再看,转头将视线落在窗前厚重的帘幕上,声音平静道,“替我寻一套衣服来。”
“是。”宫婢回声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名姑娘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严词厉色,也没有凌然的气势,偏偏那淡漠上扬的语气却让她生出一种无法抗拒的念头,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回了话。
好奇心作祟,她大着胆子悄悄地抬了下眼眸,一看之下,竟是怔在当场,这是一个有着何等惊人之貌的女子,她曾经以为如宁乐公主那般的已是天姿国色,可在这位姑娘面前……她想不出夸赞之词,只觉这世间原来真的有此绝色,难怪连向来不近女色的皇上都动了心。
琉璃见她应声后半晌没有动静,便偏头觑了她一眼,这一眼,毫无情绪,无波无澜,却吓得那宫婢当场跪了下来。
当时她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直视君颜,论罪当罚!
见这宫婢猛地下跪,琉璃面上没有一点惊异,仿佛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可谁说不是呢,作为苍雪少族主的她,走到哪里不是前拥后簇,动不动便乌压压地跪满一地?
既然已经跪下了,琉璃也就不着急遣她出去了,没有出口令她起身,而是问,“这里是何处?”
宫婢此时的脑中已是一片浑噩,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并没有直视君颜,为何会下意识的跪地不起,便听上头又一个问题压了下来,她连忙收起慌乱,谨慎地答道,“回姑娘的话,是紫宸殿。”
紫宸殿――锦耀帝君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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