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堡。(书.屋 shu05.)
醇香的美酒在烛光的照耀着散发着白光,桌上的菜肴却是一筷子也没有动,慢慢冷下去的菜肴表面凝结出了一层油脂,但是何斌就那么怔怔坐着,一言不发。
“夫君,莫不是厨子做的菜品不合您的口味,若是如此,不如妾身去亲手做几个爽口的小菜吧。”何斌的日本妻子小心的问道。
何斌从愣神中走出来,摆摆手,看了看满桌菜肴,微微摇头,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说道:“罢了,我不饿,这些菜肴拿去给孩子吃吧。”
“夫君切勿如此伤怀,无论如何,都不该不吃饭呀。”爱子靠近了一些,亲手从盘中夹起一只虾,细致的拨开,蘸了蘸碟中料,裹上蒜泥,放在了何斌面前的餐盘里,她说道:“妾身听说这龙虾是极北之地的深海之中捕捉来的,在明国也是罕见的珍味,妾身亲眼看着厨子做的,手艺着实不错,夫君尝一尝吧。”
何斌夹起那肥美的虾肉,忽然看向爱子,问:“爱子,你是不是也想让我托庇在腾龙商社门下,为他李明勋奔走呢?”
爱子低下头,颇为委屈,说道:“妾身不敢这般想,妾身自从跟了夫君,便从无二心,就算是颠沛流离,妾身也无二话,只是一想到我们要前往日本,寄居长崎,妾身又喜又怕。”
何斌微微点头,已然明白了爱子的担忧,说起来,爱子在成为他的女人之前,就已经离开日本多年,算起来有二十余年不曾回乡了,说思乡心切不为过,但爱子不是普通的日本人,而是信仰基督教的切支丹,但日本在十一年前和八年前先后下达禁教令,迫使日本的切支丹教徒放弃信仰,切支丹教徒随即被屠戮一空,而在幕府锁国的背景下,流落在国外的日本人,无论是否是切支丹教徒都无法归国,何斌在长崎虽然还有些产业,但终究是寄人篱下,追究起来,必遭祸殃。
“这布袋港也不是久居之地。”何斌低声说道。
在何斌看来,即便是李明勋和荷兰人达成合作,但也不过是暂时的,一直谋求独霸海洋的荷兰人不会允许在台湾海峡这样一个咽喉要道有对手存在,而这几日见到的一切也显示李明勋既不是本本分分的商人,也从不甘于人后。
“那夫君是要拒绝李先生的邀请吗?”爱子有些失望,问道。
何斌微微摇头,他笑着说道:“不,相反,我也乐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不是在台湾,而是去日本,爱子,其实你担忧的没错,如果我们就这么前往长崎,即便有我留在那里的诸多财产,也不过是做个整日忐忑不安的富家翁罢了,但是如果加入腾龙商社,我们就不是随意拿捏的虫子,爱子,你不知道,这几日,光是我看到的,就有不下三百担生丝装上了前往长崎的货船,有这个实力,腾龙商社在日本也不会被人小觑。”
爱子微微点头,心中放心了许多,虽然仍要前往长崎,但是托庇于腾龙商社,自然就必个人前往要安全许多了,她问道:“那夫君忧愁什么呢?”
何斌道:“我何斌今年四十有五,在海上纵横多年,安能屈居旁人之下,我担心李明勋并不信任我,在长崎不会委以重任,反而要听他麾下那些蛮夫差遣。”
“那夫君可有策略?”爱子问道,她忽然想到一件事,说:“不如去求求那位林诚掌柜,我发现李先生对这位林掌柜极为尊重,您与林掌柜又是旧友。”
何斌微微摇头:“还是莫要如此唐突的好,我曾在日本寄居多年,对日本风土人情甚是了解,李明勋却不过去过一次,想来还有许多方面仰仗于我,倒也不用慌张。”
正说着,一个管事敲门而入,见到何斌,说道:“何先生,我家大掌柜请您过去一趟。”
何斌站起来,笑呵呵的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递给那管事,问道:“敢问一句,是不是船队要起航前往长崎了?”
昨日何斌就看到大量的货物装载到三艘大沙船上,船队还有一大一小两艘纵帆船护航,如今货物已经装完,怕是要起航了,因此才有这一问,那管事收了钱,笑呵呵的说:“不是,您说的那个船队是北上的不假,但是却是给郁陵岛运送过冬粮食和部分商货的,此前因为与荷兰人冲突,晚了几日。”
“听说大掌柜要去一趟香港,而前往长崎的货船也是从香港起航,小的估摸着,大掌柜应该是请您去香港一趟,再折返去长崎。”管事压低声音说道。
何斌微微点头,既然荷兰人对香港都那么看重,自己倒是也不愿意放弃去见识一番的机会,他应和之后,便是随着管事去了,正如那管事猜测,李明勋正是邀请何斌前往香港,以免再让船队折返接他,何斌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是与妻小一起登上了一艘名为鹦鹉螺的单桅纵帆船,平日里,香港与大本营之间的通讯和重要货物运输都是由单桅纵帆船完成的。
仅仅一天半的时间,何斌就看到了远处的香港岛,对于鹦鹉螺号的速度,何斌也禁不住咋舌,甲板上,船长正大声发号施令,不论是汉人还是东番土著水手都可以依照号令熟练的操作着索具,把大部分的船帆放下,降低船速,在晨雾之中舵手用力转动着舵轮,甲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没有小船拖拽,就靠到了一处码头上。
香港开埠已经半年,腾龙商社在这里投入了诸多的资源,而且迅速调集了南洋货物和参茸毛皮进入香港,而收购生丝、瓷器等明国货物用的是真金白银,迅速让香港的贸易繁盛起来,待两广的豪商、缙绅进驻之后,这里的贸易达到了高潮,极大的促进了基础设施的建设速度。
如今码头已经成型,港口之中灯塔、栈桥、仓库等设施都已经齐备,但是仍然像是一个大工地,岩石砌筑的防波堤正在修建,在陆地上,各家都沿街修筑自己的商铺,岛上入眼所及都是地窝和帐篷,上万人在其中忙碌着。
何斌很难想象,半年之前这里还只是一个了无人烟的荒岛,正在诧异之际,一艘划桨船出现在了鹦鹉螺号的船边,在看清楚了船上的旗牌之后,转向离开,拦住了刚刚停泊的一艘大型广船,何斌诧异到,划桨船上的税吏没有登船,只是围着看了一眼便是驶向了另一艘,于是诧异问道:“为什么不收这几艘船的税呢?”
“鹦鹉螺是社团的船,不收商税,至于那几艘,您没看到船舯部绑着一些木材吗?”船长笑呵呵的说道。
何斌微微点头,这些商船的两侧都绑着粗大的木材,有些比船身还长,想不注意到都难,船长解释说:“这些都是两广下南洋的货船,船上的木材是从南洋买回来的柚木,这是社团紧缺的货物,有了它,不仅社团承担引水钱,还可以优先贸易,咱们造船厂还指着这些好木头造战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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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斌微微点头,这些商船的两侧都绑着粗大的木材,有些比船身还长,想不注意到都难,船长解释说:“这些都是两广下南洋的货船,船上的木材是从南洋买回来的柚木,这是社团紧缺的货物,有了它,不仅社团承担引水钱,还可以优先贸易,咱们造船厂还指着这些好木头造战船呢。”
“何兄,下船吧。”这个时候李明勋走了过来,笑呵呵的说道。
何斌还未反应过来,码头上已经响起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何斌跟着李明勋从跳板走上栈桥,就看到一个男人敛衽行礼:“林河恭迎大掌柜。”
“无需多礼,林河,你是社团的功臣,如今又执掌整个香港,日后更是要注意身份,以免堕了社团的威风。”李明勋托起林河,微笑说道。
何斌的眼睛却是一直盯在林河的脸上,越发感觉有些熟悉,但林河一身华服,举手投足之间颇有豪气,何斌一时倒也不敢相认,还是他身边的爱子低声说:“夫君,妾身怎么越看他越像是大员港的那个林通事。”
何斌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想起大员港确实有这么一位精通荷兰语和西班牙语的通事,从前没少巴结自己,只是后来不见了,却不曾想今日在这里见到,而对方已经身居高位了。
“何大人,想不到在这里见到您了。”林河欠了欠身子,微笑说道。
何斌轻咳一声:“是啊,真是造化弄人啊。”
嘴上这般说,何斌却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曾几何时,林河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李明勋也入不得自己的眼睛,而现在,他们一个个身居高位、腰缠万贯,倒是自己,落魄到了这个地步。
护卫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在林河的引导下离开道路,来到了半山坡的住所,这里原本是朝廷驻军的营地,有几栋房子,经过修缮,社团的人暂时栖身在此,李明勋到了,最好的一间自然收拾出来给他,李明勋安置好何斌一家,遣散了众人,只让林河一人进屋。
“林河,我原本只想让你看家守业,却不曾想你有这般经天纬地之才,在我手下做事,倒是委屈你了。”李明勋微笑说道。
这话可着实把林河吓了一跳,林河立时感觉脑袋里一片空白,双膝一软,竟然直接扑坐在了地上,醒过神后连连说道:“小人惶恐,小人惶恐。”
李明勋却是哈哈一笑,拉着林河坐在了椅子上,指了指进门的时候护卫放在桌上的一个锦匣,说道:“林河,打开看一看。”
林河有些犹豫,看了看李明勋,见他坚持,只得亲手打开,发现李明勋一方金印,他翻过来一看,上面刻着:腾龙商社驻香港总领事林河。
“大掌柜,这是.......?”林河不解的问道。
李明勋笑了笑:“这是我委任你的官职,从今日起,你便是社团驻香港的总领事,在我不在的时候,全权负责社团在香港的一切事物,包括外交、行政和贸易。”
林河听了这话,嘴巴张张合合,竟然直接跪在了地上,说道:“多谢大掌柜栽培,多谢大掌柜栽培。”
“这是你应得的。”李明勋说道。
实际上,李明勋给林河如此权力一点也不为过,林河的立下的功勋远远超出了李明勋的预料,他原本只希望自己不在的日子,林河可以维持住香港的局面,却不曾想林河通过各类手段,已经把香港变成了社团的租界。
如今整个香港都已经被大明朝廷租给了腾龙商社三十年,岛上的一切事物由社团管理,包括民事纠纷和商务活动,虽然出了租金之外,广东市舶司也会对出入的船只收取商税,但这项活动也由社团配合,而社团不能做的仅仅是修建炮台、安置火炮、驻扎军队,但这一切并不是什么问题,社团拥有属于自己的码头,也驻扎着两艘单桅纵帆船,日后随着舰队扩张,完全可以用战舰保护香港的安全,而军队本身就难以界定,社团以护卫队和巡防队的名义驻扎了两百人,而水手随时可以进行武装,在来往客商多装配武器的情况下,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以说,林河一手缔造了社团对香港的支配权,未来可以作为范本在其他地方实行,而林河的功劳不仅如此,在港口建设、市镇设计方面也颇有建树,关键是林河还处理好了与两广总督、新安县衙和广东缙绅豪族的关系,至少目前为止,各方各得其利,相安无事。
“朝廷在香港得了租金和税款,缙绅豪族获得贸易之利,倒也愿意给我们方便,但有一点,澳门的葡萄牙人终究是个隐患,前两日还派遣武装船抵近侦察,若非当时金雕号在,怕是不美。”林河给李明勋倒了茶,说出了在香港的困难。
“香港开埠对澳门的影响很大吗?”李明勋问道。
林河点点头:“很大,甚至可以说是釜底抽薪,大掌柜可能知道,葡萄牙在南洋是节节败退,今年更是丢了马六甲,与印度的贸易几乎断绝,而日本也拒绝与澳门贸易,葡萄牙人最大的利润就是把从广东收购的生丝、瓷器等明国商品运送到马尼拉去,但是香港一开埠,澳门在大明独一无二的贸易地位就丢失了。”
李明勋脸色凝重起来,正如林河所说,澳门的葡萄牙人拥有和大明贸易的专属地位,在往常,他们每年可前往广东采购商品,而平时也有许多没有条件下南洋的商人把收购的货物运抵澳门,但是香港开埠彻底打破了这一点,澳门的葡萄牙人只有从马尼拉获得的限额贵金属(西班牙很早就限制对东方输入白银)和少量的南洋货物,而香港的腾龙商社则更具备竞争力,奴儿干都司出产的毛皮、参茸、药材、海鲜、鲸油都是大明稀缺的货物,而社团已经通过英国东印度公司获得了足量的南洋、印度的货物,越来越频繁的对日贸易也带来超过澳门的贵金属。
而腾龙商社的采购货物也更具优势,葡萄牙人只对生丝、丝绸、茶叶和瓷器等贵重货物感兴趣,但是腾龙商社却不止这些,铁锭、米粮、棉布、铁器、木材等大宗货物也是来者不拒。更何况,香港从一开始就制定了相对公平的贸易规则,更没有澳门评议会那些杂七杂八的捐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