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沈阳城,好比是恶浪狂滔下的一叶小舟,又好似风雨飘摇中的一座孤岛。
是关外难民暂时的栖息地。
努尔哈赤对明国人似乎有着刻骨的仇恨,大凡攻下大到一座城池,小到一座村庄,带来的往往就是屠杀。
人若想在女真人的铁蹄下面活命,就得跑到沈阳城暂时躲避。
一时间,小小一座四方城内外,拥塞了大量的难民,其中有从萨尔虎各个战场上败退下来的溃兵。
这些乱兵,往往都是做乱之源,他们从敌人的屠刀下逃生出来,身无长物,又无分文。
不想饿死也只有靠手中的刀剑劫掠了。
很快,这些难民命运非常的凄惨,那些有幸没死在女真人屠刀下的人,往往就会遭到乱兵的劫掠与屠杀。
一旦一支军队失去了起码的纪律和道德底线,往往比女真人还要可恶。
关外的难民遭受着双重的压迫,不是死在女真人的屠刀下,就是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如果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想尽办法,抛家舍业,带上老婆孩子往关内逃。
而沈阳城,就成了第一站选择。
熊廷弼站在城头之上,向下望去,就觉得头非常的大。
城墙下密密麻麻全是难民,小小一座四方城,哪里能够接待得了这么多的人。
本城的居民本就生活不堪重负,骤然来了这么多异乡人,难免矛盾重重。
而他作为整个沈阳城的最高领导人,每天所面对的诉讼案子就堆成了山!
没办法,虽然他是辽东经略,总管着整个大明在关外的领土,按说他以下应该有不少的官员。
至少有知县,知府,相关级别的官员总揽这些案子,至于这些治安案件,也本该由蕃台与臬司衙门去管理。
怎么也轮不到自己来管。
自己可是总督一级的官员,按大明的品级,那也是一品官员。
但他不得不管。
因为整个辽东行政官员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没人愿意来辽东当官,别说知县了,连知府,巡抚一级的官服,白给都不要。
人人避之而不及!
大明,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白给人家官位都不带干的。
如此汹涌的难民潮,让熊廷弼十分的头痛,每天城内高发的杀人案件,数不胜数。
在这里,人命已经贱到,让沈阳城的野狗都懒得吃的地步。
熊廷弼的身边只有骆思恭,刘大刀。
而钱老镖头护的邱老东家的商队,无时无刻不想离开沈阳城,但是这路上实在是太乱了。
只怕是出了中卫所的衙门,马上就会遭到抢劫。
钱老镖头与他的手下,几十个镖师面对着如此众多的乱兵和难民,每天神经都处于万分紧张之中。
哪里敢出了衙门一步,每天吃睡在银车旁,手边放的不是火铳就是刀剑。
即使是在中卫所的衙门内,他们也不敢大意。
这可把邱老东家愁坏了,事到如今,想要平安回到山西已经是完全成了奢望,这笔银子他肯定是带不走了。
而刘大刀又是一个粗人,他处理事情的方法,只有两个字,那就是砍人。
在此乱世之中,也似乎只有这简单暴力的方式才管用,但是面对如此,成千上万的难民聚集在城中,他总不能天天砍人吧。
而骆思恭在这里更是一无用处,他最擅长的就是搜集情报,偏偏在这里只有两个锦衣卫,留下充当他的耳目。
但这实在是太单薄了。
熊廷弼从骆思恭的口中得知,皇太极与努尔哈赤怕是很快就会引兵来攻。
具体时间也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说不定会在下一秒。
他就觉得自己的头非常的大,每天处于愁眉不展中。
难民中一定藏有女真人的细作,他们对自己了解得清清楚楚,而自己对他们,却一无所知。
能够帮他的人真的不多,眼下也只有骆思恭,刘大刀。
李窝头和母亲倒是过得很好,他正在养伤,互相倾诉分别之后的种种见闻。
说道那伤心处时,母亲又珠泪连连,李窝头连忙安慰她,只觉得这一刻,实在是幸福极了。
许多年以后的李窝头,每每回想起这段日子,心中的酸楚难以自拔。
人,有时候觉得日子会很漫长,其实纵观人的一生,美好的日子就那么几天。
有的人极其短暂,短暂到屈指可数,却往往能够让人铭记一生。
很多年后的李窝头在想,如果让自己用此生去换那么几天开心的日子。
那么眼下,与母亲欢聚的日子是他的首选。
熊廷弼的居所在前院,时不时过来问候看望他,在这贫乏的物质条件下,熊能够许给他的也不多,可这已经能够让他很开心了。
中卫所的前身本来是大元王朝官衙所在地,明朝洪武年间在此基础上做了一番修缮和扩建,成了辽东经略府所在。
而今百余年过去,虽然破败不堪,倒也是这些人在此城之中的唯一的寄身之处。
钱老镖头时常过来教授一下,李窝头一些身法,当然他此时还不能学,只能用心领会。
刘大刀时常过来教授他一些刀法,当然那把大刀他是决计挥舞不动的,拿骆思恭的那把绣春刀尝试的练。
而骆思恭跟他的感情就更好了,因为在这一路上,这个不起眼的孩子救了自己好几回。
他对他也有好感,本来想收纳他为义子,可李窝头有些不愿意,他把自己的绝学,骆家镖法传授给他。
不同于钱老镖头的铜钱镖,骆家的镖,十分的笨重,杀伤力也非常的大,有一个缺陷,那就是整个胳膊带着身体一起用劲儿发镖。
如果说是铜钱镖,纯粹用的是一股子腕力加巧劲,身形完全可以做到不动。
但骆家镖就不一样了,发力方式甚至是完全相反。
因为他的伤还没大好,也只是浅层练习。
熊廷弼显然对他也非常有好感,不过李窝头对他,总觉得这家伙脾气性格十分的古怪不说,还异常的急。
这一天熊廷弼来看望他时,刚刚落座,屁股还没坐热呢,前边似乎又出事了。
他身边的卫兵,急匆匆的冲了进来,脸上的神色十分的懊恼,还没进门就叫喊道:“大人,不好了,你快过来看一看吧,又有好几伙人在那里打群架,起因似乎是因为抢了一根葱!”
熊廷弼不禁感觉到暴怒,他感觉自己这个辽东经略真是当的苦极了,芝麻大豆的事情都能找到他头上来。
“滚,让他们随便打,谁打赢了那根葱就归谁!”
如此独特的判案方法,让那卫兵耳目一新,只好连滚带爬出去了。
熊廷弼回头看了一眼李窝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满脸的无奈用手搔搔头,叹了一口气,“你也见了,照这么发展下去,不用后金人来,自己就把自己折腾垮了!”
李窝头满脸的诧异,眉毛一挑,眼神中透着不解,问,“大人,你为什么不把那些难民放出城去呢,我想他们也不愿意在这城中久留下去!”
“我不是不想放,而是不敢放,因为这些难民中间,一定藏了不少的奸细,放他们出去,他们一定直奔山海关,那可是重中之重啊!”
李窝头这才明白,原来熊大人有这层顾虑,他忙挣扎起身,却被母亲阻止,可他还是倔强的站了起来。
熊廷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站起来,也想过来阻止他,却被他拉住双手,一脸真诚的劝:“大人,目前你可不能患得患失,值此危局之下,你要顾也只能顾一头,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大人愿意听否!”
熊廷弼此人本来一向非常的孤傲,非常的不合群,但是面对眼前的李窝头,这个半大的孩子,却言听计从。
本来李窝头的母亲还要阻止,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军国大事,大人自有安排,哪能容得你置喙?”
“不,话不能这么说,有才干之人,没有年龄,门户,出身的限制!”
熊廷弼这一番话,说的让李窝头的母亲有些动容,没想到眼前这个大人,身居高位却能够说出这么一番话,着实让她感动。
而这一番话也让李窝头有了信心,便对熊躬身一礼,抬起头来,十分正式的说道:“我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大人,三人行必有我师呀!”
熊廷弼听他张口就是论语,一下子震了,心说,小子可以啊!
只听他继续说道:“这么多难民在这里,的确鱼龙混杂,可也不缺乏那些有才干的人,我看你身边,能用之人非常的少!”
“你说的对,关外的书生不愿意来,我身边也只有骆思恭和刘大刀可用!”
“但是,大人,您得这样想,关内的人迫不得已,他们来讲就是保卫家乡,如果用上他们,他们一定会出死力!”
熊廷弼听到李窝头这番话,当即一拍大腿,一手扶额,惊叹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不如这样,把这些难民全都放出城,并张榜公布,招纳贤人……”
可是他很快就陷入了忧愁之中,问那李窝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家来为我做事,我也得给报酬啊!”
“大人您听我说,你别打断我,银钱的事情,我也想好了,邱东家那里有一大笔银子,不如就借他的,写上一张字条,言明这是朝廷借他的!”
……
“对,到时候欠发的军饷,至少也能够补齐一些,也能买上一些粮食,缓解城中的危机!”
熊廷弼本来皱着的眉头,慢慢疏解开来。
“另外,您留用的那些人才,你对他们言明在接下来的沈阳保卫战中,立了功,马上得许给官职……”
“这怕是有些不妥吧,我朝得开科取士任用官员啊!”
“大人,道,可道,非常道,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天下的士子,在国家危亡时刻不愿意来辽东做官,凭什么太平了,他们就可以来?”
李窝头这句话的说出又让熊廷弼懵了,这怎么连老子也搬出来了,他心想这家伙,学的够杂的呀。
不过,李窝头这一句话说出,顿时让熊廷弼下定了决心,点点头,“对,你说的对,到时候,我一定上书给皇帝,只要保住了沈阳城,这些人的临时官职,皇帝就必须予以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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