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月下旬以来,在词典编纂上,分成四个小组共进事业的通书什毫无疑问地取得了很大的成果――除了两千多个在校对底本时形成的基本词以外,他们已经从笔记中整理了数百个新的常用词,内容从天文、时序、地貌一直延伸到瓦甑的名头、装饰的纹样。这个工作持续两个月,这个时代东亚最先进最完善的词典,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本匈奴语词典,就将以三四十卷的大部头面世,成为一本中国语言学史上绕不开的煌煌巨著――无论其失传与否。
但是,什中的事情并不是只有辞书的编纂工作。譬如在赵司马月初前往北地之后,天依和乐正绫每日同通书什在天禄阁中工作时,便总觉得周围缺了点什么。
天依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自己在初穿越来时的半年时间当中,就是在赵司马的府邸里面过着并不自由的生活。无论是为奴挨打也好,还是给赵筠战战兢兢地当老师也好,赵破奴司马作为府邸绝对的主人,自己总是恐惧他的威权,忌惮他的脾性。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迎接赵筠的宴会前见到赵司马的时候,他向自己和奴隶们发布的训令:
“若是我从小姐那听到你们有谁犯了家法,或者有敢欺侮她,对她忤逆,就让你们充军,若是婢女就转卖出去。”
这番话并不独赵司马的首创,赵家的公子们平日里向奴婢们言语,基本上也是以这种威胁性的言辞为主。但是同他的几位儿子不同,赵司马在说完这段话后,还会在后面补充一句:
“但若是小姐错在先,那另说。”
――这便是他同他的公子们,尤其是二公子,最大的不同了。就事实上来说,相对于那几个年轻狠厉的后生来说,司马使君也尚是对自己有很大的知遇庇护之恩的。
在自己同阿绫的海国知识被发掘出来之后,自元狩二年冬日以来,赵司马对二人的态度发生了一次非常大的转变。当他应了骠骑将军的委托,征召二人组织起通书什以后,在这半年间,凡是她们在什务或者个人方面有什么需求,只要走到赵破奴的幕下,他就能和颜悦色地同自己讨论许多问题。天依一开始并不很适应这种变化,但是经过什官与军幕之间半年的磨合,再加上出征河西以来司马和骠骑将军对什中的各种保护,在依绫两人的心中,这位军司马俨然成为了一种名为“老领导”的亲切印象。这个结果是天依初来汉地的时候,怎么想也不会想到的。
她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可以被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还是什么――应该不至如此。在古典时期,作为没有家族背景而具有一定程度的知识、能够被保证基本生活的人群中的一份子,天依很清楚赵司马同自己的关系是这个时代上层人物同知识人关系的一个缩影。无论是远古的王朝还是现代的市场社会,要建立统治基础,其中必要的一环便是将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收编为自己的附庸,让知识分子成为殿堂的扬声器而非大众的先锋官。在这个大背景下,自己和阿绫能从奴隶、逃犯、死囚的危险境地一举翻身,并不是由于这个社会有很大的流动性,其同自己的努力也无太大的关联,纯粹是展现出海国长技的她们在统治者的眼中变化了标签。
在穿越之前,自己看到一些大女主的宫廷穿越剧,总是为其中的女性形象感到不快。在编剧、制片方的运筹下,似乎具有一身现代知识的女性,到了古代,只能跟这个阿哥谈恋爱、与那个王爷玩暧昧,而现代人能够施展的事则一件也不做。但是穿越一年来,天依才发现,自己真到了那个境地,能够做的还远不如那些幸运的姑娘。
何况,无论是以某种形式去奋斗,无论是出卖知识还是出卖爱情,她们都要依附于政治和社会上的父权体系,在里面当一名乖巧的角色。自己和阿绫在这个社会体系中所做的,同那些大女主爱情片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现在二人面临的新环境是自己的直接领导从赵司马换成了另外一位军尉――官秩没有赵司马大,也不一定能见上几次中尉,而且他同两人是完全陌生的。这两日在什中增补新词的时候,天依每想及此,就担心通书什能否继续像先前那样在长安中,只要在学术上有需求,打个报告便能开绿灯,受方便。
乐正绫也担忧这件事。她们打算找个时间,先同这位军幕中的臣尉打上第一回交道,试试情况。
“阿绫,我们明日去见他的时候,需不需要带点什么东西?”
六月初四日夜,当两人披散着中衣躺在床上纳凉时,天依一边摇着自己闲时在家奴营中织的草扇,一边问阿绫道。
“我们现在还不清楚郭军尉属于何等样人。”乐正绫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说,“至少,我们如果是面对那名姓司马的中尉的话,或许不能随便送礼。因为他是汲黯的亲故。汲黯在历史上名号比较清廉,作为他亲戚的司马中尉,恐怕也是这样。”
“这个清廉也受遗传学的影响?”
“或许是我想多了。”
“无论如何,我们找的现在还不是司马中尉,而是赵司马军幕中的军尉。”天依靠着枕头,“我想的是我们明日找他的时候可以顺带地带点什么。如果我们把行贿这一点抛开,古代是十分注重赠礼这一行为的。‘千里送鹅毛’,就是大致发生在这个时代的事。”
“有道理。在同他不熟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先送他点什么东西。这样他也开心,我们继续做事也有个保障。”
“那就这么试试。”天依打了个哈欠。
“问题是,送点什么?”乐正绫皱着眉头,“我们只是斗食的什官,几乎什么财物都没有。不仅是贵的没有,贱的也没有。”
“我们只有四万多钱,穷得只剩下钱。”
乐正绫听到此言,突然笑了出来。
“你这么一说,还挺有戏剧性的。”
“我们当然不可能真的给他送钱。”天依道,“送钱,一是有行贿的嫌疑,为君子和伪君子所不齿;二是他自己恐怕也不缺钱。”
“我们应该早向通书什的后生们讨教讨教,他们从前在自己乡上的时候,一般行礼时会送些什么东西。毕竟我们在汉地待了一年,他们待了二十年,在这方面我们是后辈。唉,还是我们的准备没有做好,我们应该把一些钱转换为货物囤积起来,到这种时候可用的就能用上。”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我们明天开始准备也是来得及的。”
“但是明天我们就要去军幕谒见他……”乐正绫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能有什么办法呢?”
“实在不行就将时间延后一天吧。”天依说,“等明天放了课,我们驱车去长安市上找找看,有没有拿来赠礼的理想物什。”
“那还要劳烦御者多饶一趟。我们最好是拿一个现成有的东西,明天直接去拜访。”
“上月初拿来过端午的五色线、五色匹还有剩余的么?”
“那个肯定不行,”乐正绫摇头道,“那个是拿来过恶日的,恶日既已经过了,拿来送也未免有什么不太吉祥的寓意吧。”
“有了!”天依突然站起来,“这大营中的酒垆不是有姜么?我们明日去酒垆上,问他们买一些新进的生姜,送一些姜去拜谒他。”
“姜?这是什么道理?”乐正绫一时摸不着头脑,“在我们现代,有人送姜么?”
“以郭军尉的禄利,他肯定什么都不缺,就算送昂贵一点的礼品,对他来说也无什么区别。”
“那你选择姜干嘛呢?”
“既然送贵一点的绢帛,他家里不缺;送贱一点的,他也不缺,那我们礼赠的重点就要放在诚意上面。我选择姜,一是因为它在现在,虽然在普通家庭难见,但对我们来说成本低,我们好买好送。他就算自己家人吃不完,也可以将它们在外面以一个更高的价格转卖;二是姜本身具有属性,喝姜汤在冬日能够暖胃,也可以入药,还可以放在羹食里面调味,同一些礼物相比,也算是具有某些功效。最重要的,它有寓意。”
“什么寓意?”
“怎么到了这个当儿,智商就离开高地了!”天依拍拍阿绫的脑瓜,向她道,“我们都说的上古汉语,姜在这个时代,还和‘强’谐音!就算从字上去考究它们的关系,姜本身也是从强得音得义的。我们给军尉送姜,礼轻情意重,祝愿他收了这个姜,在军中体力强盛壮大,越来越好。这也算一个非常美好的祝愿。”
“能行么?”乐正绫摸摸头,“我们那会儿一般是没有人送姜的。”
“走亲访友都是送保健品了。其实就营养价值来说,那些个保健品,燕窝石斛的,可能还不如几片小小的姜管用。也不要小看姜这个礼品,《穆天子传》中周穆王西行,在路上送给那些部族的,一个是肉桂,桂圭谐音,圭就是干净,祝愿他们的部落洁净舒坦;再一个送的就是姜,祝他们的部落强大。军尉作为一个武人,肯定喜欢这种寓意。我们这个时代离《穆天子传》成书的时代还未远,姜说实话也不如我们后世那么常见,必然这种赠礼也还未过时的。况且,姜相对于五谷来说还高产,真的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在这方面也是可以有寓意的。除了姜,我们再送一些其他的,更美的东西,来辅佐这个主礼。”
“天依真是有文化!要是我,真的不知道该选点啥好。”乐正绫说笑着,亲了亲身旁人的右颊。
第二日一早,两人从军幕的卫士那里打听了郭军尉近日的日程,确认了他近几日都在营中。在从长安中增补词条归来以后,她们去了垆上,向厨人买了一大袋生姜。随后,趁着离夕食还有一段时间,天依和乐正绫提着这花钱买到的大量的姜,以及顺带着在垆下买的两瓶酒、一斤腊猪肉,从营里出发,前往军幕。
郭军尉见到两位什官在司马走后不几天便前来拜谒自己,手中还提着酒肉,脸色颇为舒展。他将身子前倾,向二人问道:
“你们带这些物事,是来做什么呀?”
这是明知故问。乐正绫将礼品托给天依,向前躬身道:
“赵司马同骠骑将军远出北地,在接下来的数月之间,通书什的工作全要倚赖君的领导,麻烦您的精力。我们什中的后生,为了表达对军尉的尊敬和感谢,特置办了酒肉,托我们转赠给您。礼品微小,不成敬意。”
郭军尉听了乐正什正的这番言论,神色颇为愉快。
“你们通书什,作为骠骑将军亲自指点的什属,以后有大前程的人,能看得起我这一个小小的军尉,实在是不敢当。”
“军尉同赵使君一样,什中今后要开展什么事务,都离不开您的指点安排。”乐正绫说,“我们什虽然是专务言语的一个什,但是平日里我们都在向什士们课礼义人节。小子们虽然还未及冠,但都是懂事的。希望您能够将敝等的一片心意收下。”
“那为了什中后生们的情谊,本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郭军尉将眼睛眯成一条线,天依将手中的酒和腊肉交到旁边的军士手上,郭军尉一挥手,那名军士将其提入了帐后。不同于后世的一些伪装成书法、文玩的礼赠行为,在这上林苑大营的军幕当中,似乎直接行礼并不是什么需要秘密进行的行为――甚至在公共空间便可以做到。天依先前颇有在赵府的厅堂中看见洛阳的官员在宴会上同赵司马互相酬赠的场面。
“我看这位什副的手上还提着一袋东西?”
“禀军尉,这也是什中上下小小的一点心意。刚才徒是说了酒肉,大家除了食品以外,还准备了一些姜,欲献给您。”乐正绫继续拱着手,“我们送这份姜,主要是借它发个愿,祝愿使君在身体上能够康健强大,关弓如月,恒见雄风;于任途上也能够薄种广收,年岁丰饶……”
乐正绫借了姜同强的谐音,以及姜的产量高来引述她的吉言。一通话听下来,军尉的脸上更加红润了――虽然她们今日的礼赠自己尚买得起,家中也不乏,但是他见赏的不是礼品的币直,而是通书什这两位女什官对自己这个新上司及时表展的心意。
“这倒是个好的彩头。”郭军尉欣然地对乐正绫说,“你们通书什不愧是骠骑将军择选的,专门务言语的什,说话也这么让人听着舒心。你们放心吧,今后你们在长安下有什么事宜,尽管告诉我,我会像赵司马那样尽职上报,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多谢军尉!有劳军尉了。”二人向郭军尉再次拱揖。
“我这两日忙于营务,一直没有过问编书的活动。你们现在成书的过程当中,需要我代你们做什么事么?”
“现在还无事。”乐正绫答复道,“一般每日入宫的事宜,我们二人就可以调节,照着先前的例便是。不过日后确实有需要麻烦到军尉的,比如我们还想在词典编完的时候,找那些在长安的河西贵族校对一番,希望您在那时可以同中尉申请申请。”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郭军尉向她们点头,“赵司马出征之前是特意向我交代过这件事的。我常年在营中为事,同中尉也较熟稔,你们且放一万个心去。”
看起来今后通书什在郭军尉的代管下,不会有什么问题。乐正绫和天依再次向这名军尉拜谢。随后,天依向军士呈上了姜,她们恭恭敬敬地同这名新领导告别,返回通书什的驻地去。
看着空空的双手,乐正绫长舒了一口气。
“看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天依向她道,“我看郭军尉的表情神态都颇自然,也非常接受我们的礼物。”
“毕竟我们的特殊地位让我们在人情这方面可以少做一些工作。”乐正绫说,“若不是这样的话,恐怕什官还得别人来做,我们光教课。那样也不错,至少就不用考虑这方面的事了。”
“生活在汉代,还是需要考虑的。”天依摇了摇头,“今后我们还得去试着同郭军尉建立更深一些的关系,最好是在中尉一派的人当中做些正面的形象,这样后生们日后如果有要从仕的也可以走得更远。”
“嗯。”乐正绫抿嘴道,“退一万步讲,如果我们在汉代得一直存活下去,这对我们自己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回家奴营中,准备吃饭休息。在之后的数日当中,高温虽然尚未散去,但是东阁北二院中的气温已经被许多方式控制住。在长达十余日的暴晒以后,在六月初八日的下午,乌云再一次聚集,为关中地区带来了久违的降雨――虽然在通书什中编书的人们更倾重于它降温的效果。这场甘霖似乎也是一件好的预兆,在未来的较长一段时间里,通书什的活动或许会较为顺利地进展下去。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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