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日,乐正绫带领着她的什,跟随赵司马来到了上林苑的北门。但是她们并没有从队伍中分离出来——她们没有进入上林苑,而是随着三千余征自关中的骑兵继续东向。那群匈奴贵族也仍然被军队裹挟着。
“什正,我们要去哪儿?”楼昫问她,“为什么到了上林苑了,不进去呢?”
“昨天我同你们说今日要参加军礼。这次的军礼并不在上林苑中举行。”乐正绫对他道。
“什么礼?大祭么?”
“大军凯旋归来,要献俘献首,今上要大阅。”附近的眉出道,“你们不是常侍候今上的,不懂。”
听到这个消息,什中的人们都兴奋了起来。
“我们也要参加?”
“对。”眉出对这些小后生言道,“不仅要参加,我看你们其中有些人还要受爵。”
听了眉队副的话,大家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兴意更浓了。就算自己没得任何功,去那边看看热闹也总是好的。
众军继续在渭河沿岸走着。半个时辰以后,他们进入了一片被清理出来的、全无草树的大片平地。禁军倾巢出动,将场地防围起来,但仍然挡不住渭河的彼岸、远处的冈峦上安全地看热闹的人。在检阅场地西侧,还有一块与它差不多大的驻马处。每部曲兵都将马匹停驻在场地外,随后在南军武士的监视下列队步行入场。在场地的中间,用夯土筑起了一座数丈的台基,上面张着幡幕华盖,显然,汉武帝就将在这个地方检阅班师的将士。
天依回忆起了历史上的诸次阅兵。到了中古时期,基本上唐代的皇帝阅兵,是常站在高耸的丹凤门上的。而两汉时期,从高祖以来,皇帝似乎有在京师郊外筑场阅兵的例子。今日便是其一。
不仅是阅兵,按照眉伍正所说的,今天这个场地还将承担献俘、献首等其他庆典。整个声势应该会比先前在陇西狄道时更为浩大。
不过声势再浩大,也是给高台上的皇帝看的。三千名戎士在场地上列成方阵,自己和通书什被赵司马引至较为靠中央的一隅,被通书什卫队围着,众人眼前看到的只有前面人的后脑勺。通书什的小伙子们基本上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皇帝亲临的仪式,故他们对此非常紧张。纵使老练如齐渊,他也是笔直地站在原地,挺直胸脯,一动不动,生怕违了礼节被人纠中。楼昫也在他的伍正身后站着,只不过一直在用眼睛的余光瞟他左前方的什正。
夏历四月的太阳打在每个人的身上,站在烈日下穿着重甲的天依和乐正绫,身上很快就热了起来。相对于现代的大学军训来说,她身上的军服比较厚实,负重也多,恐怕更难熬过一点。不过比起连日的行军,在太阳下站着已经是非常轻松的一件事了。
高台上并没有皇帝,只有宫人、宦官、陪臣等张罗着场面。恐怕皇帝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抵达现场观礼。天依不禁对皇帝的这种做法蹙起眉头,她打小时候起就对校长讲话等这些内容感到厌烦。
当被后人称为孝武皇帝的刘彻还没有抵达现场的时候,忽然有几组穿着绛色军礼服的军士从队列的前方走过来,逢人就问通书什在否,一直找到通书什的什中。
“又要有什么事?”魏功小声地向张原问道。
只见那几名军士中打首的一个,手中执着一卷帛书,在向乐正什正和闵队正确认了通书什的所在以后,他展开帛书,喊出两个名字;
“闵队率升、张什士万安。阵斩卢胡王有功,上谕授闵秉铎,张官首。”
张万安正在队列中站得笔直,听到这个消息,两腿几乎发软。官首这个爵位是武功爵当中的第五等,比起前四等来说,已经拥有了很高的地位,而且还能被发予二十金——也就是二十万钱。除了这当时的奖励以外,他在试吏的时候可以优先录用——纵使自己不识汉字。他回忆起自己原先提起长戟刺向小卢胡王的时候,他只想的是为父亲报仇,并不知道他当时和闵队率做的是阵斩此次出征时斩获的三个河西王之一的大事。这令他一时晕眩。
“快,跪下来。”旁边祁晋师急忙提醒他,用脚暗踹了一下他的后腿。张万安一下就仆倒在地上,一边高呼着万岁一边拜谢皇帝的封赏。二十万钱,足够将自己的母亲从洛阳的府中赎出五百多次,能在城里买十多套院子!他的父亲并没有和自己一块行动,而是在放还降兵序列里同黄材官站在一起,他恐怕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万安的心中在狂喜。但是他感到他脸上的五官已经僵了,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向秉着上谕的天使磕着头,同闵队正一同谢恩。
通书什中的士兵们听到这个封赏,也纷纷倒吸一口气。
“这个爵位意味着什么?”乐正绫悄悄地问身后的齐渊。
齐渊遂将当前的武功爵制的待遇和赏金向她大体介绍了一下。乐正绫听闻以后,转向天依:
“这下万安都能当你的主人了。”
进武功爵的并不止两个幸运的戎士。在河西作战的时候,通书什卫队中有斩获首级的北军骑士们都各升了一级爵,虽然大部分骑士先前就有爵位在身。禁军的使者念了足有四五十个名字,才收回卷帛,返回复命。
“什正,这只是封武功爵的。我们也会有封赏的,对吧?就算不是武功爵,没有阿张那么大。”齐渊悄声问什正。
“在幕下的时候,司马同我说说的是,大家肯定会有,但是我和洛什副未必有。到时候你们各自封了爵,我和洛什副恐怕就指挥不动你们了。”
乐正绫浅笑着。
“什正,别这么说!我们有这份爵位,是君恩,往远了说,是骠骑将军和鹰击司马的提携,但往近了说,是您的栽培使然!我们无论爵拜几等,永远都是您的什兵!”
“你们或许也是整个骠骑军当中封爵最小的。”乐正绫说着,“才十七岁,就有了食封。我还是为汉地的其他人艳羡你们的。”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名军士走了过来。这回大家对他们很熟悉——他们就是赵司马的军幕所派出的军士。
“通书什戎士、伍官、祁什副,每人益爵四级,赐不更。”
这回轮到通书什上下伏拜谢恩了。不更是士爵的最上一级,仅次于大夫。虽然所受的待遇并不及阵斩王侯的张万安和闵队率高,但是众人所持重器,前途还是远大的。天依猜测这级爵位应该是他们的一个跳板,日后的大夫卿士还在等着他们。
整个什只有乐正绫和天依站着,没有受到封赏的命令。在谢完封赏以后,众人爬起来,纷纷问军士为何两位女什官没有受封。那名军士听着这些士兵的询问,只是将卷帛收回手中,回复了一句话:
“身非男儿,不得受爵。”
“朝廷提携我什后生,上恩浩大,无以为报。”乐正绫立马跪了下来,向军士和他代表的军功令致谢。天依也随她一起跪下。
那名军士冲她们笑了笑,随后亦返回军幕处复命。
“说中了。”乐正绫站起身,朝自己的士兵们道,“恭喜大家。长安居不易,日后你们是可以居易的了。”
“什正……”众士兵都沉默了下来。
夷邕向楼昫挤眉弄眼,用神态语言表示他现在是四级爵,相当于百石的官,而乐正绫现在只是一介民女,在什中做一个斗食的什正,并无身家官爵。楼昫冲他猛摇了摇头。
他又转向乐正绫看了看,似乎她对自己不得受封这件事情早有预料,脸色很从容。相比于狂喜的什兵们,她闲雅的样貌仿佛更像一个女爵似的。
“这个爵制对什正太不公平了。这几个月来,什中最辛苦,既流血又流汗的就是她。”魏功同张原议论着,“我们只不过是贪她之功,都能连封四级。”
“这个世界终究还是阴阳有别。”张原蚊声说,“我猜在她们那个海国,当然也是阴阳有别的,她们所受的少,男子所受的多。只不过她们在这儿比起我们受的多。朝廷应该看得明白,什正和什副的用场就是将她们所受的授给我们。到那时候力智本来就优越的丈夫,受了全部东西,自己再一想,懂的肯定超过了她们,这样阴阳就又正过来了。我们封爵,她们不封爵,也就是自然的事。”
“你这么想……”魏功皱起眉来。
就在这时,全场的鼓号铙箫声都一齐响起。乐伎鼓吹起头遍军乐,显然,颁布封赏命令的活动已经结束,军礼马上开始。众军都整肃起来,立在原地,准备受皇帝的大阅。
待到舒缓的鼓乐将气氛带至肃穆,众军都将头安顺地俯下来以后,第一个曲子结束的时候,天依不敢抬头,但是她用余光发现有一名身穿锦绣、身体微胖的贵族,在张着华盖的步辇中,慢慢地被侍女们抬上高台,下辇,沉沉地走到高台中央。在这个仪式上,他头上戴着的似乎并不是冕旒,而是礼制化的皮弁和巾帻。这应该是周礼所传承下来的天子视军或者亲征时的头冠样式。
听闻皇帝降临的乐声,众军都被命令跪下,向皇帝不停地叩首,山呼万岁。高台附近的将相卿士也朝他伏拜。在附近围场的禁军亦全体高呼。几乎整个关中平原都填满了上万人的喊声,震天动地。
这应该是那些被俘的匈奴贵族在入关以后所见的第二个大场面。这种宏大的、展现王朝力量的仪式,能够使他们尽可能地减少对朝廷的二心。浑邪王王子素来桀骜不从,不知道他面临此景,自己的内心会是什么样的味道。无论如何,天依现在正伏在尘土当中,她看不见其他任何人。
待向皇帝致大礼以后,骠骑军的将士们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仍然伏在地上,跪听上谕。场地过于空旷,汉皇帝的声音又小,故他本人来说的话,声音传播得不甚辽远。现场有陪臣代皇帝朗诵诏谕。
这名陪臣宣读上谕用的并不是现代的朗诵腔调,而是使用一种带有曲调的,将每个音节都拖长的,一种舒缓的更近似于慢雅歌曲的诵读方式:
“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遫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馀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锐悍者诛,全甲获丑。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天依跪在地上,听着这名宣读上谕的陪臣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将史籍中记载的汉武帝对这次战役的评价宣读了出来。当诏谕向全军传达完毕之后,负责监礼的群臣高呼道:
“兴。”
众军从地上起身。天依站起身来,用模糊的眼光发现汉武帝在这名陪臣宣读诏书的时候,于华盖下垂拱而立,显示他天下一人的威严。在他心中,他对霍去病这次出征打出的成果是非常满意的。
接下来便是这次军礼的重头戏——献俘和献首的环节。在这个环节之初,张万安和闵升被叫离了队列,前往台前集合。恐怕在一会的仪典上还能见到他们。
由于大部分部落俘虏被留在陇上,这次的献俘仪式主要是将多达数十人的河西匈奴贵族押至汉武帝身前。那些在草原上向他们的臣仆不可一世的贵族们纷纷向汉皇帝行礼,表示愿意臣服于天子的脚下,从侍候单于的臣仆变成侍候天子的臣仆。随即,献俘的典礼变成了一场赦免和封赏降者的仪式。匈奴贵族们都获得了相应的赏赐,而这些赏赐似乎比汉军中受爵的戎士们要丰厚许多。
毕竟老爷到了哪里还是老爷。明朝江南的绅士,摇身一变,就能继续为清代的贵族服务;清末的知县,在辛亥革命以后,摇身一变,就能变成民国的县长和知事。有些逃到国外的地主老财,在复辟以后,摇身一变,就能变成爱国华侨。天依不禁想起七八十年代一些反映这个现象的小说来。对于通书什的人们来说,那些匈奴贵族从前是军队的敌人,现在却又成了自己的尊者。
在那些贵俘脸色欢悦地向汉皇帝再拜退下以后,从场地的西侧忽然驶进许多马车和牛车。车上装载着许多物品,但是它们被布蒙着,人们看不真切。
乐正绫和天依很清楚,这车上装载的,应该就是汉军捕杀所得的五千级首级的一部分。在盛大的皇家仪典上,要让皇帝直面血腥的首级恐怕不太合适,故军队和主礼的官员采用了这种办法。随着一辆辆覆着篷布的大车经过观礼的高台,天依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人头滚滚”。
军礼一共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在西征的军队向皇帝献上俘虏及首级以后,阵斩河西地区两个卢胡王以及折兰王的士兵和将尉也谒见了皇帝——在较远的台下跪拜了他。毫无疑问这是张万安一生中的高光时刻。而出乎人们的意料的是,皇帝还专门命骠骑将军检视了从折兰王部逃奔出来的陇西汉俘,并代宣布将他们每人都益封一级爵。在仪典的最后,骠骑军当中最精锐的一部分步骑,身着被漆成玄色的重甲,每人都持着幡旗,穿着深红的制衣,在汉武帝的观礼台之前游行而过。时近午时的时候,整场礼仪才宣告结束。在长安的君臣离开现场之后,参与这次西征的部队才正式解散,各部曲返回相应被征召来的大营。
从检阅的场地出来,走在前往上林苑的路上,通书什的士兵们开始互相以爵士的名头开玩笑了。在接下来的两天中,按赵司马先前在行营的说法,要具体地给士兵们落实封赏,还需要个四五日左右,那么通书什上下还可以获得几日的活动时间,并不着急工作。
这意味着,张万安可以同父亲好好地团聚几日,祁晋师也可以去找黄材官喝酒。通书什的两伍人,也可以好好地醉生梦死几天。
“我们呢?”乐正绫问天依道,“以后我们可是要教一群公爵了。”
“我还没想好。”天依低头说着,“一个月了,为桂的汉言应该长进了不少。六七岁的小朋友,言语是学得开的。”
“你就光跟为桂在一块?”乐正绫笑了。
“……跟你。”
“走,下午没啥事的话,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二人的笑声如银铃一般飘散在林间。楼昫骑行在她们的身后,他并搞不清楚这两位什官为什么没有封到爵,也笑得如此开心。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没有封赏,她们也带出了一群不更,还有一个官首。何况,光是从河西之战中存活下来,就已经够值得庆祝的了。
齐渊提议下午赏金分到以后,托什正向司马告个假,他们痛痛快快地踢完球,明天出苑去北边的陵邑耍一耍。众人皆欣然应之。夏风从楼昫的脸上吹过,在一阵眩光的照耀下,他突然感觉自己不太像在现实当中。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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