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在赵破奴的院子当中,工匠们正在将最后一节木斗安装到传送带上。在他们将其固定好以后,乐正绫和天依轻轻地推起这支有十米高的长带来。两个轮辐带着数十只木斗在院内开始转动。为了实验,她们事先准备了一大盆水,让木斗带向高处。一段时间以后,从翻车顶端就泻出来水流。它们顺着军幕的屋顶流注下来,好像下雨一样。
“这真是!”赵破奴看着这些运着水的小木斗,“你跟我说的流水屋顶就是这样的啊。”
“对。”天依抱着胳臂,“这种抽水器人人都能想出来,并且在汉地用上。转动这个轮辐可以有很多方式,最粗暴的就是只要人在上面踩着就行。不过这个抽水器的一个缺点是比较繁琐,占的地也大。不过一些富庶的地方能够用上,已经就不容易了。”
“听你的话里,似乎有更好的?”赵破奴问她。
“有更好的,而且不需要那么些水斗。”天依颇为神秘地同从骠侯说。
当天依同这位使君沟通之余,乐正绫看着作业的工匠们,忽然走了神。一些关于昨日宴会的回忆仍然挥之不去,现在当工作闲下来之后,它们又浮现了在她的脑海里面。
大概是酒喝过三杯以后,主菜被端上了每人的桌案。大家第一道受用的是瓦焖羊肉,肉被切成细片,在熬制的浓汤里面浮沉,看起来相当诱惑。她毫不犹豫地夹起一筷子肉片,塞进口中咀嚼。
然而当她一边大嚼着美食一边四顾观望的时候,她才发现周边的宾客都没有动箸,甚至连天依也没有。稍不留神,汤汁从自己的嘴里溢了一点出来。她连忙拾出手帕,将嘴角擦净。这回,她才发现从骠侯一直盯着她看――此举引导着好几位官员也盯着自己。等到阿绫把手帕放下,急急忙忙地把那片羊肉吞咽下去,赵破奴才将笑容展露起来,举起被倒满的新杯,同众人为庆祝正菜上桌而干杯。乐正绫慌忙拿起酒碗,一同附和宴会的这个小小的进展。
这下阿绫方才明白,这个时代的大宴,喝酒总是需要名目。以后再参加这种筵席,当硬菜上桌时,她可不好像个不讲究什么礼分的当代青年一样冒冒失失地下筷子了。
正当她为在宴会上的洋相懊悔之际,乐正绫听得旁边的妇人饮完酒以后,朝这边轻笑了几声。
她将身子转过去。那是一个为妆容武装起来的贵妇,薄唇被胭脂包裹,脸扑得白白的,颧骨下还有腮红。她的云髻上别着少许簪子――虽然不多,但是每根都是玉质,甚至有骨质的。阿绫对女辈的等级制度未详,不过从发簪和妆容来看,她的地位一定比公乘夫人要高多了。她连忙向这位贵妇问安。
“方才失礼,让夫人见笑了。”乐正绫尴尬地屈了屈身子,对她笑道。
“无事。”那位夫人用团扇遮着自己的姿容,面色不动,“早就听闻夫人率学士纵横海外,所撰匈奴言语三十卷,现在已经归入台阁秘藏。就连我这种深处奥室当中的妇人,也从夫婿那边听说过夫人的名字。古事上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今夕算是在夫人身上得见了。”
“夫人言笑。”乐正绫再向她欠身,“仆就是做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
“夫人还喜欢用‘仆’来自名。”
虽然被遮了半边的面容,但是从她面颊的动态以及语气来看,乐正绫还是听出了那位贵妇扇子后藏纳的笑意。这位夫人似乎对她显得更有兴趣了。
“先前一直在幕下,多介甲胄,教习兵士,平时向上官汇报的时候也是用‘仆’的。这属于成习,一时是改不过来了。”
“不必改。全天下没有几个女子称自己为‘仆’的。”那位夫人轻轻摇头,“夫人身处男人的世界,随他们去建功立业,就连我身边的丫鬟也是羡慕不已。”
“唉,建什么功业,太辛苦了。”乐正绫摆摆手,“这一年下来,嗓子都喊哑了,近时才算好点。身上又都是伤口。”
“夫人受过伤么?是因何致之的?”
“原因有很多。有的是被狼咬的,有的是被匈奴兵砍的,还有背上是中了一箭。草原上的骨箭。”
乐正绫一边苦笑着,一边向这位夫人罗列她的致伤来源。当然,她没有提右臂上的某处刀伤,那是跟祁叔东逃时被治安吏砍的。
“夫人受过如此多的伤,还有箭伤?”
“我们海国有句话,‘人在江湖漂,焉能不中刀’。既然摆脱了闺阁的世界,四处去闯,就一定会出现这种情况。还好都是轻伤,或者是仆个人的体质比较好,这几处伤都没有恶化。”乐正绫搬出这句话来。这句话就算在汉代,也是能勉强押韵的,朗朗上口。
“夫人也是在生死场前走过一遭的人。”另外一名静听她们谈话的官吏突然开口,“那我要敬夫人一杯,祝贺夫人今后可以无忧了。”
这名官员的敬酒仿佛像开了个闸门。自此之后,在席上不断有官员和妇人来向两位身世特别的海国人敬酒,并向她们问一些近年来长城内外的经历。从骠侯也有意将她们一年来的事设置为今晚聊天的主话题,自己也参与问答。
甚至到酒过数巡以后,有些脑子发热的官僚开始问天依关于她和莫公子去年的感情的问题。天依早就料到秋后会有这个局面,只是她不敢相信竟有人被酒精麻痹到当着莫公子岳父的面问出这个问题,就算这个岳父曾经同意过让莫公子娶第二个人作为外妇。乐正绫看向天依,她将头轻摇,对那名官僚说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仆同他没有情谊。仆跟您明说了吧,那篇赋只是莫公子的作品,同生活无关。他有这个构思,想作一篇颇让人感动的韵文出来。刚好仆那会做小姐的老师,他觉得仆这个形象是可以的,就作了这一篇赋。除此以外,仆同他并没有什么情谊。”
看起来那受了《皎人赋》影响的官员对此颇为失望。不知道他刚才稀里糊涂当着莫公子岳父问的这个问题到底是为了图啥。待他的理智反应过来以后,他连忙自罚了一杯。乐正绫顺势又向他连着补敬两杯,将他彻底灌糊了,帮天依和从骠侯完成了复仇。
除了这个小插曲以外,她一直在同身畔的那位贵妇人聊天。在夜永酒阑、宴会临近结束之前,那个贵妇还给她提供了自己的地址和夫君的名姓地位――原来她是新任中尉丞的妻子,随夫姓张。看着这位夫人随她夫君登车的背影、在火把照明下当风飘舞的裾摆,阿绫一时对中尉丞的妻子为何要请自己到她家做客摸不着头脑。不过在这个时代多一位同性朋友,总不算是件坏事。她打算等到哪日闲暇的时候,带着天依亲自上门去她家看看。
她的思绪从这些回忆中恢复过来。天依已经向从骠侯说完了空气水泵的原理,以及单向阀门是怎么作用的。
“你说主管可以用球,这样只留一口的气橐往下压的时候可以塞住,往上提的时候它又会浮起。”赵破奴做了个两手相合又松开的动作,“只要球的径大于管口的径便是。”
“其实用半球,或者直接安块大板也可以。”天依说,“反正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是水和空气,要出的时候,它能够受着那个力给它松开,不要出的时候,它就紧闭,关闭的时候不要漏气漏水,不管怎么设计,都是可以设计出来的。”
“嗯。”赵破奴轻轻点头。
“还有其他几种设计的方法。有些地方可能皮橐比较昂贵,其实用木板也可以压缩空气,关键还是封闭性好。”天依看着工匠们将翻车拆下,“它可大可小,耗材总的来说没有翻车这么多,出水口可以连任意长的管子,或者没有软管,硬需要从高往低排,它出水口的高度也可以自己设计。只不过就是越高,上水越需要多按几下罢了。它也能在井里面设。”
“这个翻车只不过是你给我们的开胃菜,后面你说的这个气压泵才是你们的好活。”赵破奴很关键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和他的猜想差不多,这个气泵在天依所出的海国,她自己小的时候,还有许多人使用类似原理的压水机,在自来水系统普及之前。虽然它在欧洲不是个新鲜玩意。
“利用这些上水的工具,在城乡起居的人不用费心把桶子下到井里去提水,单把桶拎到井边,挤压空气,水就自动从井里上来;在乡村用田的人也不用费心从河里挑水灌溉;城邑和皇宫更是可以做许多事情。譬如,建造一座高数十尺、百尺的水塔,里面安装一个这种大的上水器,然后将出水的管子接下来,接到城内或者宫内的各个院中,房间里面,每个水道做一个阀门,起居的人要用水了,就打开这个阀,水自动会流出来;不用水了,关掉这个阀便是。”
赵破奴一边听着,一边笑着摇摇头:
“这是你们海国的生活。”
从这个洛先生说城里也可以用这种法子,赵破奴就已经知道,她们那边的城市已经广泛地使用这种用水的模式了。那边的生活应该不太需要下人,因为举手即水。
“当然,比起这种豪奢的生活,还是它对农事更有意义。”天依正色道,“农业毕竟还是本业,没有农民产出,何来的其他人的生活?天下可作良田的地方多,但不尽在河边。先王是修渠,如果再辅以这种引水方式,基本上大部分农田都可以得到轻松的浇灌。再加上引进良种,农民饿不死,甚至吃得饱,那对朝廷来说,它的好处要远大于在城里修它。”
“嗯。”赵破奴捋着胡子,“对了,洛先生,你先前说,你们海国现在已经过半的人不务农了。你们是怎么做的?剩下的人,做什么?都做陶器或者陶瓦么?”
“不管我们海国也好,还是其他国家也好,这都依托于农田产量高,一个农民种田能够养活不止他一个人。采用良种、兴修水利、改善肥料,都能够帮助农民提高一片地的产量。而当一个农民能够养活好几个人的时候,多出来的人就可以不用务农,去做别的工作,比如说做工,制造各种东西,或者当兵,或者教课。我们那边是先有人发现了煤炭,燃烧煤炭产生的空气可以推动机器,就拿它驱动来做纺纱机,或者推动船桨,做各种机械。那么进城的人就是操作这些机械,原先一个人对着花机来来回回摆弄竟夜,有了煤炭的蒸汽机,女工们站在机前操作就可以织许多布出来。一开始用煤炭,到一百多年前是用上了电。城市的工厂造出来这些机器,又可以拿来务农。譬如我们那边有一个国家,它一个农民可以耕三千亩地,同时还能养六七万只鸡、五千头牛,养活几乎一百个人。就是因为他耕地不是自己走,而是开播种机,坐在上面,按两下机器,一排地就能下种;收割也用收割机,不需要手工忙碌。养鸡和牛也全靠机器,而这些都是一个农民多养活的那几个人在工厂做出来的。”
“这么说,除了本业以外,我们常说百工是末业,它还不是末业了?”赵破奴蹙起眉头。
“这些机器都复杂精密,光它身上不止有钢铁、铜,还有上数十种金类。靠农民自己做,是做不成的。这群人专门负责采煤,那群人负责采铁,送到一个地方炼成钢铁,其他人开采其他金属,再送到机械配件厂去压制成一个个小零件,再在播种机厂安装,再被农民购买,或者说我们几十年前是按计划送到村里,农民再用它耕地。农民虽然一个人种地要养活以上的好几个人,但是最终他得益了,不用两根泥腿子在地里干活。一个人种一大片地,养活几十个上百个人,但是干的活反倒比一个人养活自己要少得多。只有最落后的国家,才会大多数人都在陇亩上工作。”
天依在最后的时候,将语气说得重了一些。赵破奴听着天依最后那句话,双眉锁得更深。如果说这个海国女人几个月前在班师途中向他和骠骑将军展示的是海国各种先进技巧的外在表现的话,今天她借制造翻车同自己讲的则是海国是如何发展起来的。这条发展的道路同王朝积极推行的道路几乎完全相悖,王朝意图将农民尽可能地锁在土地上,让大多数人都耕耘,来预防农业产量减少,造成饥荒,朝廷收不上来税,征不上来兵;匈奴是干脆不怎么耕地,专务牧业,导致草原上的居民和政权停留在一个很低的水平;而海国则与中国异,如果洛先生所说为真的话,海国那边的诸国不是想办法禁锢农民,而是在他们自由流通的基础上,改良作物的品种、建设农田水利、堆肥,提高农田本身的产量,更多的人不是继续当农民,而是到城市去,或者去采矿,做许多农民无暇做的事,进而发展出了连汉地都没有的、比百工更丰富的千工,让农业也大发展了。
如果简单一点理解这件事情,海国对农业的态度是开的,而汉地是闭的。不过海国走到像今天这种地步,也经过了至少几百年时间。汉地恐怕也要走几百年,才能走上海国的道路。
“这么看来这种抽水器非同小可。”赵破奴说。
“嗯。利用这个原理已经可以达到最大的效率了,我之所以说这个,就是因为汉地只掌握了人力和牲畜的劳力,还没有掌握煤炭带来的蒸汽,以及电。如果利用蒸汽来抽水,那抽水的效率更加快。”天依对他道,“现在汉地远没有达到能将煤炭和煤炭驱动的机器作为专门一门产业的程度,汉地平均下来的亩产还不超过四石吧?”
“别说四石了。最良的田也才种出来六斛,还不到四石呢。”赵破奴叹了口气。洛先生说的应该是汉地开始务百工时全国一亩田平均所出的粮食数量。看来这真的是一个长久之计。
“我们可以先将这些抽水器上报给朝廷,减轻农民在挑水上的负担。我们献是以一种献礼的形式。”
“我可以先在府中造一个小亭,把水注到上面形成帘幕。等骠骑将军回来,找他看一看。”赵破奴提出他的主意。
“亭子就叫‘自雨亭’吧!筠儿来了京里,回府省亲的时候,也能有个乐趣。”
“哎,这个亭子的名字好。”赵破奴拍手称快,“先用翻车浇它,等你说的那个抽水器成了型,我们就在中间设根柱子――其实是管路,有人站在亭顶压水,让它出来。它就更是自雨的了。”
“对。就这么办!”
――第二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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