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依绫两人便开始频繁地到赵破奴的府中,同当地的匠人一并检查自雨亭的造法。
虽然从上林苑到从骠侯新府的路途不近,但二人仍乐意花几十分钟去他的府里。毕竟新车的舒适度实在是太高了,几乎一年没坐过如此舒适车辆的她们,从第一次坐车起,就一时沉浸在了这种乐趣里面。当车辆在路上颠簸的时候,她们只需要听见拉车厢的皮带和厢下的皮囊咯叽地响一下,车厢就会稳稳地轻微摇动,跟汽车似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可能今后面对这个时代一般的车辆,二人不太那么容易接受和适应了。
亭子是已经有了一座,已经树立在为赵小姐准备的院子里。只要造一台翻车,将水引到屋顶上便是。比起去年的赵府,这个为筠儿随时省亲准备的院落颇具有一些园林的风气。赵破奴为小姐准备的是一个颇大的院落,从这边走到那边几乎数十丈。其间房间杂错,中间也不是空地,而是种了许多杂树。庭院的中间有一点土瓦的痕迹,想必是从骠侯在营造新府的时候,将两个院子拆并成了一个。院子中间同浑邪王王子们的住处一样,也引渠道灌上了水,有一个大而浅的池面,不过旁边不是模仿河西地貌的草,而是些许杂树。这些树不是移植的,而是数十年以前就种在这里的。
“真是个好地方。”天依面对这个场景,赞叹道。可惜它是供小姐省亲住的,平时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没人。
“是啊。你们觉得满意么?”赵破奴问她们。
“满意。小姐住在这一定非常舒服。”
“那就对了。你们俩之后就在这里落脚。”赵破奴突然抛出这个消息,这令二人猝不及防。
“我们?”天依和阿绫面面相觑。这个近似于园林的院落居然要成为她们自己的苑囿,这是她们想不到的。
“那不然呢?”赵破奴看着眼前的水面和树荫,“我家筠儿大部分时间不住在这,那这里给谁受用?我那三个息子么?他们是素来不好这些东西的。而单独给你们安排地方,又要多些费用。”
“所以就让我们住在这么……”
“对呀。”赵破奴笑起来,“院尽其用。老夫作为侯府的主人,这么安排,谁都不会说啥。”
“这是有种反客为主的嫌疑。给小姐用的院子,我们却常年地住在这……”乐正绫耸起肩。
“什么主?我本来就说,你们要住在这府上的。住在我府上,又不是奴仆,那自然是主人了。你们还是搞四夷言语的人,怎么汉言都听不明白呢?”
“君侯说得是。”乐正绫和天依只能这样附和他。
“何况,筠儿来省亲了,住在你们这里,既有好景,也有好人。也不错。”从骠侯继续说。
“对了,使君,”天依向赵破奴问道,“筠儿如果来这里省亲,那筠儿的丈夫……”
“他当然也来。”赵破奴对这个问题很奇怪,“难道你们那边没省过亲么?基本上夫婿都是要来的。不然,谁知道夫人在干什么呢?”
“也对。”天依将食指的关节顶在下巴上。
“我知道洛先生你对他是不耐烦了。”赵破奴道,“不过毕竟他对我们还是有恩的,所以就算他要另娶一门,我也默许。男子嘛,总要有几个妇人在内辅佐。要不是他动心寻找,筠儿就回不到我的身边,也到不了你的身边;而你被卖出去那天要不是筠儿苦苦相求,他也从旁边说服我,那晚可能就真没人管你了。”
“还有洛阳的几位游侠兄弟呢。”天依直接无讳言地将游侠这个人群公开地说了出来。到今天这个份上,她没有必要同从骠侯之间有什么禁忌了。从骠侯喜欢直接的相处方式,天依要说什么事,直接向他言即是。
当然她还是给从骠侯准备了退路:
“不过,确实,若是没有他的话,我今天能不能站到这里,确实是个问题。”
“嗯。”赵破奴点点头,收住了言。
这个亭子平面是个矩形,阔三间深一间,屋顶的样式原先是四阿顶――但是在天依的主持下,屋栋往两侧延伸了一下,在侧面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出际,成为了歇山顶。这个歇山顶可能是汉代的第一个歇山顶建筑。
它之所以能成为自雨亭,主要是由于它离水边比较近。不过要让屋顶自动落水,翻车就需要设置在临水的一侧。然而此亭一个很重要的作用便是观水景,如果有一条数米长的水车出现在临水的一端,那么望出来的视野会有碍观瞻。经过讨论,天依和工匠们决定把水车安装在亭子的右侧。亭子的左侧是水边的路和浅岸,地形开阔,视野不适合被一个水车隔断。而且水车中的水是要注入屋脊里,再从屋脊开洞流出来的。这是自雨亭能够出效果的关键部分,然而如果这个管道要暴露在显眼的地方的话,它的神秘工巧的观感就大大减弱了。亭子的右侧是几棵大树,距离亭子也不远。在浓密的树荫下,流水系统可以被最大程度地在外景中隐藏起来,而在室内又可以清楚地观察翻车的细节,看一个个小木斗将水舀起来送上高处。
确定了翻车和屋脊的造法以后,她们便忙碌起来。在图纸的大样画好以后,工匠们的速度不慢,大约到九月初八,在上林苑中请来的匠师的协助下,翻车已经安装完毕。随着工匠坐在河边摇动轮辐的沉拙声响,翻车开始运转。不一会儿,水透过正脊上的若干个小孔,流到了每一条瓦沟上,并且在亭子的多道檐口形成了细密的雨帘。而天空尚且一片晴朗。
“这个效果好。”赵破奴拍手称赞,“三面都看得到雨水。”
“是啊。”天依眨了眨眼,“这也算是我们给筠儿的礼物,让她回家来时能得一些趣味。”
“等你们搬进来了,老夫就把你们那一营的女奴也迁过来,以后你们就是她们的主人。”
“真的?”乐正绫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天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从骠侯,想到自己先前曾经同恋人商量过的女奴们的出路。她们没有想到家奴营中的女奴们最后是直接归自己管。
“怎么,这个院子那么多房室,难道空空旷旷的,就给你们住?”
“这倒也不是。我这才知道这些房间是给她们住的……”乐正绫乐道。
“你们先前一直在女奴们当中,自己也是女奴。现在你们是当她们的主人了。”赵破奴笑起来,“这些奴婢中不乏跟我上十年的,你们要好好对她们,没有大错的时候,不要严酷待之。”
“这仆是记在心里的。仆也是从奴婢当中出身的人,这一年来也一直同姐妹们日夕相处。我们只是名分上变成她们的主人而已。”天依向他拜言,“另外晏妹妹……”
“我记得先前就同你们说过,晏柔会在赵公子那儿。何况她现在随夫住,也不好进你们这个全是女辈的院子。”
“仆明白了。”天依只好说。看来筠儿回家的时候住的会是一个父亲为其准备的女儿国,虽然天依并不能将晏柔也带进来。不过她既然在去年兼照顾筠儿,也算是筠儿的旧仆之一,那等赵小姐――现在的莫夫人回府以后,肯定还要召她入见的。自己和阿绫作为赵府中一部分的主人,也是可以随时召唤她的――只要不同赵定北犯冲。
但晏柔妹妹作为年初成婚的女性之一,倘若她也有孕在身,近期也快临产了。入长安后,她的身体应该不适合到处走动。比起入新府之后的事,在更要紧的事是她要是有了身,该如何来到长安。她应该没有赵小姐那样乘坐安车的资格,作为一介孕妇,又是女奴,她如何走完这三百公里的路呢?
天依倒吸了一口气。赵家的几个公子应该不会残忍无情到连孕妇的生命都不在意――她只能这么企盼。根据她们同从骠侯的言谈来看,赵破奴时常提起晏柔的情况和她入关以后的事情,那说明他的儿子们,尤其是赵定北,也不至于太轻视她。
接下来就是准备迁移的事宜。不仅是从骠侯的家奴们和洛绫两人要迁回新府,通书什和张万安也在从骠侯的张罗下安排好了住处。从骠侯动用在霸陵的关系,一口气将他们都安置到了新府的附近,甚至万安和祁叔购买院子时还收了折扣。这意味着霸陵城内有不小的一片地方都归赵破奴带出来的人――也就是骠骑将军带出来的人所控有了。
按天依的想法,这也是一种地缘。在唐代的长安,为上朝方便计,达官贵人们会集中在东北的几个坊――因为大明宫在城东北外。这样长安的这一片区域便成为了全国的权力中心。官员和勋贵们居住地的分布,府邸之间的疏密程度,日常或者机要时的交通流线,也会影响到朝野的格局,在斗争激烈时尤为如此。
家奴们也在准备自己的物事。虽然大体上来说,营中的诸人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随身的财物除了不多的积蓄以外,就是被褥。但是前脚军幕刚传来消息,洛夫人和乐正夫人将成为她们的新主人,后脚二人便向她们说,无需将自己的草褥带到新府去。她们将自费为姐妹姑嫂们装修房间,按海国的时髦话,大家“拎包入住”就行。
“你们总是能做一些新花样出来。”在感动之余,三老如此说着。
得知自己要成为两个海国女子的奴仆以后,张嫂和其他火伴一样,先是冲她们笑,但是笑容只保持了一阵子,便又冷却了下来。
天依挽住她的胳臂:
“这就是个名分。大家就是换个地方住,在那个院子下,我们还是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把主仆关系抛却,仍是先前的生活。而且我们要为姐妹们张罗什么,也无需去请示从骠侯了。”
张嫂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还记得上个冬天,妹妹刚被兵卒押解到营里的时候,过来就同我搭手一块舂谷。我当时同你聊的时候,见你这么斯文的样子,就感觉妹妹同我们终究有分。这一年我看你们从家奴又被赎回,拔擢为斗食,现在又成了公乘夫人,妹妹有这一天,不会在这家奴营里待得太久,我完全是能够想到的。”
听了张嫂这席话,天依的神色也凝重起来。有一句话叫“亲不亲,阶级分”,这句话在当下的情境中太有道理了。她和阿绫就算和女奴们相处得再熟,但是在阶级社会的大背景下,她们很难逾越阶级去建立什么理想的关系。一方面是社会规定的等级制度在今日将主仆关系牢固地确定在了她们之间,一方面是客观条件上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持续分化――她和阿绫作为脑力劳动者,比起家奴们,受这个朝廷重视得多。再加上家奴们先天不属于自由民身份,她们和女奴们之间的分道几乎带有必然性。就算她们不愿意接受同女奴们的主仆关系,“伴君如伴虎”的张嫂们也会将这个关系预设为同主人相处时优先要考虑的要素。
如果要在搬迁到新府以后仍然同女奴们欢笑着打成一片,有两件事是必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十几位女奴赎身,还她们自由身份,这样在法律上她们之间便没有差别了,毕竟公乘夫人并不是公乘这个爵位本身。不过赵破奴能否同意这件事并让她们付钱,赎身了以后女奴们还能不能待在赵府,这是一个没有准头的问题。第二件事便是在脑力上锻炼她们,至少要在体力上将她们锻炼成为在这个时代具有技术优势的工人。首选的职业便是造纸工匠。这样她们就算是体力劳动者,同自己之间的差别也能缩小一些。
从这两点来考虑,关键要做的倒不是向女奴们发福利改善生活了。如果要让她们从根底上摆脱奴隶的身份,只能这样做。
天依握着张嫂的胳膊,久久未语。在将这些所有事都想完之后,她才将手放到张嫂的手心上,向她说:
“不会让你们做奴仆的。”
张嫂一时不清楚这位妹妹――日后的新主人的意味。不过两个海国姑娘一直在为家奴营做好事,她相信至少在此刻,洛妹妹同她说的还不是无当的冠冕话。
和家奴们一样,天依和阿绫自己所要带的东西也不多。她们在这一年中基本上忙于公事,除了几件衣服以外,室内几乎都是她们不必带去的,衣架、榻席之类的器物。稍微称得上属于自己的便是两盒妆奁,就连这都是赵破奴为她们出席某些庄重仪式,或在公开场合活动而代买的。这一年来她们也少用之。而在资材方面,她们虽然受了十数万的赏赐,但是大部分财富都由从骠侯寄存。她们只带少量的钱在身边,两只箱子足够装了。可能这全营的人加起来要搬进赵府的行李,加起来还不到一车重,让人感到物质的有限。
通书什的什士们要带走的就多了许多。他们原先将个人的笔记等物事都存放在一个库房里头,现在光是搬空这个库房就要数辆大车,分别运向不同的方向去。在整理好自己的物件以后,两位女什官到通书什营地来视察小伙子们准备的状况时,首先走进门,二人听到的就是夷邕的抱怨:
“哎,要出这禁苑去了。”
“出禁苑还不好?自己开府。”何存一边将自己抽屉里面的笔记小心翼翼地清出来,放到新的木箱里,一边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茅室,也有属于自己的妻室。闲着没事可以一块出去骑马。这是多爽快的一件事!”
“怎么说呢,确实是这样。可上林苑毕竟还是我们平时来不了的地方。这湖光山色,今上看得,我们也看得。还有营里的那个酒垆。我们可能出去之后都找不到风光那么好的酒垆了。”夷邕搔了搔头,“和君侯卫队的人也踢不成球了。”
“人毕竟还是要去一个新环境的。”乐正绫走进来,对什士们说,“大家今后的道路不止在我们这个什里。出苑以后,这个什就基本上算解散了。但是按从骠侯和骠骑将军的意见,我们之间的师徒关系还是在的。我还是会和洛夫人继续为你们课一些知识,冬天的时候大家都闲下来,我们可以尽情地围炉夜谈。到时候整点酒,夜饮,反倒更自由。”
“嗯。”
听了什正的话,夷邕和其他几个什士脸上露出几分对未来期待的欢颜来。元狩二年的事随着他们的迁离,基本上就宣告结束了。今年发生的战争和疾病并没有带走他们,在元狩三年的开头,他们应该能迎来更好的生活。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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