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田氏对晏柔使各种手段都治不好的怪病恐怖畏惧的同时,十月廿六日清晨,天依和乐正绫正在梳理对方的发型。她们前几日同楼昫约好了,今天到他家去做做客,看看他编写的那本满是音书和汉字的教材到底怎么样。
“这算是小楼独走的成果了。”乐正绫感叹道,“我们从来没有帮他过,但是他却自己琢磨成了。不容易。”
“如果他那个教材能让没接触过教材的人念出来,就说明教材编得相当不错。那它既对平民的子弟适用,也可以对我们接下来要进展的针对官吏的教学管用。恐怕之后左内史的官员学匈奴语,音书的教程就是用的楼昫这本。”
“那我们的音书影响力就大了。”天依一边捻着阿绫的发丝,一边说,“它要是能为上层建筑的一部分掌握,有这个效用,它就更多了一条活路。”
梳洗打扮完成后,两个人怀着对楼昫工作的期待登上了缪叔的马车,请他带她们驾往楼公乘的府邸。
“前几天我看你们对晏柔做了法。”在霸陵的街衢上,缪叔说道,“洛先生这个法术,是海国真有这种的么?”
“没有,我们都是学的。”天依笑同他说,“看着唬人吧?”
“挺唬人的。若先生不同我说这个,我还以为你们在海国本来就是巫女。”
“这巫术都是这个套路。”
“不过……”缪叔道出了他的隐忧,“如此假造巫术,蒙骗上帝,会不会遭来灾祸?”
“这个会不会主要取决于心里有没有天帝。如果你觉得天帝存在,你就会担心。如果你觉得天帝不存在,那更不存在天帝降灾这回事了。”天依隔着车厢道。
“怎么能这样想呢?这不成自己心里决定天帝有没有了么?”
“比方说吧,我们海国就不信奉太一、云中君,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几个名字。但是没听说过太一因而暴怒,频频降灾的事情。还有其他几个国家,一些人信奉的是yhwh,另一些人信奉的是阿拉。他们两拨人互相打了数千年,没见yhwh和阿拉在战场上帮助他们过,至今分不出胜负来。叔,你看yhwh和阿拉,汉地的人不信吧,但他们也没给汉地降灾。”
“我还是第一回听说这几个神。”缪叔有些沉默,“你们这么说,好像拿假巫术骗神是完全没事的,因为神只是人编的?不同的地方会编个自己的神出来?”
“可以这么说吧。”
“那无人敬神鬼,道德岂不是败坏了么……”
“道德不能靠敬畏来发扬的。一个人若只是靠敬畏死后遭报应才去做好事,那他是道德优良的人么?是小狗了。如果养一条狗,它若除了正午以外吃东西都用一个鞭条打它,它自然就学会不在正午吃东西了。但是它仍然是一条想吃东西的小狗。”
“什么道理洛先生都能说道一番。”
“对了,叔还关注道德问题啊?”天依饶有兴致。
“可能是我心里想得多了。我老是担心,有一天道德沦亡了怎么办,到时候街上到处是人杀人,我和晏柔该何往……前年冬天洛先生不正是被莫子成说捕就捕进去了么?我把先生送到监狱门口,先生要进去探望乐正夫人,结果下车就被逮了。”
“那种街上人杀人的情况不是道德沦亡而引起的,而是世道乱引起的。世道乱不乱,主要取决于那些陇亩头的农夫,他们当年收获的吃食有多少,再就是他们自己够吃了,余粮能不能分到其他不务农业的人身上。倘若能分到,世道就不会乱;倘若不能,世道就乱。这个能与不能,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今上决定么?”
“今上也没法决定。诸天的神也没办法,它一是和我们这个大地的云气有关,二是和土地上每个活着劳动的人有关。这两者才是决定这个问题的。我们海国的中人过得比较好,素养比较高,徒是因为我们海国一亩地能打出九百斤麦子而已。”
“或许确实是这个理吧。”
谈天之间,车舆已经驶到了楼公乘的家门口。这是两位通书什的什官第一次探望自己什士的新家,乐正绫一下车就津津有味地看起他家门口的陈设来。
和自己想象的不同,这位少年公乘并没有怎么装饰他的家。门口的木材都露出它们原本的质地,并没有往上涂任何的涂料。门口也只有一个童仆和两个成年的仆人在候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小朋友,你家的主人呢?”乐正绫上前关切。
“夫人是乐正什正么?”那位年纪尚稚的童仆问道。
“是。我们来了。”
“请夫人稍候,小的这就去请主人出来。”
“哎,”乐正绫止住他,笑道,“我们悄悄地进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两人带着缪叔,请那个小仆人做向导,摸进了楼昫的家中。他的中庭仍然和门口一样寡淡,四处看不到色彩,光是木和陶瓦的本来质地。不过和朴素对应的是干净,木材上除了年岁自然带来的皲裂纹路以外,基本上人身体的尺度所靠近的地方都非常整洁,没有什么落灰和积尘。
看起来楼昫虽然住得比较简单,但是他还是注意打理卫生的。或许这是从什中留下来的一个习惯——乐正绫当他们的什官时,三天两头检查内务,还给他们发大量的卫生麻纸,让他们勤洗手勤洗头勤洗澡。这个习惯看来到他成为新贵以后也还继续存续了下来。
小童仆把她们引到一个私人的小院里。乐正绫一踩进院门,听到声音的楼昫就着急忙慌地从里屋走了出来,脸上满是猝不及防的神情。
“怎么什正来了,没有进来通知!”他向童仆蹙眉。
“是我们想悄悄进来,看看你在干什么。”乐正绫笑脸盈盈地问他,“小楼,这么着急是干什么呢?”
“我……这是在改呢。”楼昫摊开手,手上还有方才沾的墨汁,“今天什正和什副要来检查我这个书,我不多改改怎么行呢?”
“没事,我们就随便看看。没改完也可以的,现场提出现场改嘛。”
“是。”
楼昫看着自己昔日的单相思恋人。按他前半年的计划,自己封了爵位以后,她今天本来应该住在这个地方和自己长久生活的。早知道她同洛什副有不一般的交谊,自己也就没必要花出那么多心思来想一件本来无结果的事情。现在看到什正一身鲜衣立在自己身前,他的心底还是有一丝错过的惆怅,绵绵不绝。
“这家中都谁在住着?有考虑成家的事情么?”天依关心他的生活。
“这么大一个院子,空荡荡没人住。我那两个哥哥,我绝对不把他们请过来。在洛阳乞讨时有几个丐友,但是太远了,没法把他们接来住,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活过去年。我想,这个府这么好,盖起来没人住可惜了,就买了好多仆人,给他们住,平时想聊天了,也跟他们聊。这霸陵人中不乏脑袋聪明的,有些少年有人才的潜质,说话又好听,我还是蛮喜欢的。”
“这些仆人买来之前都是秋时的乞丐?”
“算是吧。”楼昫点点头,“我还教他们通书呢,就在试这一套能不能在民间流传。”
“好事。”乐正绫赞赏道,“确实,院子空出来没人住挺可惜。这么多人,过冬也好办了。它还能成一个大教室,我看小楼安排得挺好。”
“我们看看你的教材吧。”天依对楼昫说。小楼便将她们请进自己的内室,将自己的稿件整理好,从头开始给二人阅览。
天依看到楼昫摆在自己面前的稿件厚度不高,只有一卷。同时案上柜上还摆着好几卷牍片,看起来都是写过的。看来小楼将这一个月的时间都花在了教程的编纂上面,大部分写的是废稿。摆在目前的这层稿件算是他将所有之前写的多余冗赘的内容削除后的成果。实在是不容易。
“小楼有心了。”她对楼昫道。
“毕竟这个教材如果以后要给人使的话,必须既简单又明了。这样读着也不难受,抄写也容易。如果说以后用上了什正什副说的印的法子的话,那也好印一些,省一些材料。”
“嗯。”乐正绫点着头翻开卷子,从头开始看。他的行文使用了两种文字系统,在汉字下面使用音书来注音。第一部分他简单介绍了人类的发音器官,并且分出了元音和辅音。这并不是重点,拼音教材不是拿来学习语音学的,主要的任务是要掌握一套书写系统。这本书的重点是之后列举的声母表和韵母表,以及每条声韵配合关系的两个代表字,他还将这些字的意义用音书注在了旁边。这样看着这些表,本已经会汉字的就能够通过汉字来学习这套拼音,教音书的人也好根据这本教材来施教。
“真是好啊!”乐正绫一边不断翻着这卷小册子,查看上面的谬误,一边对楼昫赞叹道,“真是人民的小楼。”
楼昫第一回听到这个什正对自己的称呼。“人民”这个词他有点陌生,但是也不太陌生——这会的一些刺在布上的祝福辞就有“多贺中国人民富”这种吉祥话。不过什正话里的这个人民似乎很不像这一般语境中的人民——和此时代表躬劳万民的人民比起来,什正和什副所说的人民似乎附带着一层更加神圣的色彩,像是在什么庄重的、仪式性的场合才能说的,不是轻易予人的。或许这是海国曾经打破层级结构的尝试留给她们的遗产。楼昫也乐闻什正给自己戴上这顶在汉地不怎么用的华冠。
“你给府上的下人们读过了么?”乐正绫问他。
“还没有,光是我在这儿编,童仆在旁边看。家里的人还没有比较全地学过这套书,他们看不了。”
“那我们就转回赵府去,让那边的下人读。”乐正绫对他说,“赵府里面还是有蛮多的仆人可以识音书的,看看他们能不能读懂这个教材。”
“现在去府上?”楼昫问道。
“反正也不远,乘上车我们就去。冬天事可就多了。”乐正绫站起来,请他和她们同去一趟,检验教材能否通读。
“唯。”
楼昫于是也把那卷教材收起,用绳子扎起来,跟着二人走出自己家,套了车,驶往从骠侯的府邸去。他的心情还是蛮忐忑的,自己用的是口语作文,不知道府上学过音书的人能不能有阅读的能力。按理说音书就是为了人人学了以后遇见什么词都能读出来,但是他没有给家奴们系统地读过一篇书面材料。
乐正绫和天依引着楼昫的车驾回到赵破奴府上后,三人径直就奔去了家奴们聚居的院子里。虽然日中大家都很忙,但是总有几个闲下来并且学过音书的。果不其然,一进院门,天依就看到了前年自己的老熟人——刘九。
“rooku!”天依唤了几声刘九的名字,将他从檐下呼过来。那位正在休息的仆人听闻洛先生找他,连忙趋步赶了过来。
“洛先生有什么事?”
“来,你看看这个。”天依笑着将楼昫手上的卷牍递给他。
“这……先生,我不识字……”刘九先是将手往自己的衣服上正反抹了抹,才接过这卷书。
“你识字。上面的文书你都认得。”乐正绫对他说,“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刘九遂解开系绳,展开卷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仍然是一些字形较大的汉字——
“先生、夫人,这我真不识字。”
“不要看这些方块字。”
在阿绫的指点下,刘九才算是看到这些字下面都有自己学的文书。他把第一个字的音读了出来。
“/ts/(兹)。”
随后,他又看第二个字,将上面写着的h、j、a读了出来,是“书”这个词。到将第五个字的注音读出来时,他就掌握了节奏,之后他阅读文书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当然,这也同楼昫高标准严要求地以口语入文,而不加修饰有关。
读完十几段,他抬头向三人道:
“这是一本课这个符字的书。”
“对。”天依连连点头,“就是这样。这个在我们海国叫‘教材’,就是有教通书的人,他要教其他人通书,应该怎么教,这个算是起到一个范式的作用。”
刘九又继续看了下去。在阅读发音器官那一部分的时候,他一边看着著者对发音部位的详细描述,一边模拟自己的口腔。大致都对。
楼昫对此非常兴奋。看到自己使用拼音文字写的书,完全能被一个学过拼写的拼音文字使用者读出来——就算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他就感觉自己的书还是有点用场的,这一个月的伏案工作没有白费。
继而,他产生的是一种力量的恐怖感。可能先贤当年创制各种文字的时候也经历过这种心路,就是自己的一套符书能完全用来将人们口头说的话记录下来。楼昫不敢想象当年在文字创制之后,人们的生活同创制之前相比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也就进而不敢想象拼音文字创制以后,它会给汉地带来的变化。
刘九饶有兴趣地把整段文书都念了下来。有几个家奴也被吸引过来围观。
“小的还是第一回读书。”将卷牍合回去以后,刘九的手有点抖。看起来他对这次经历非常激动。
“以后如果此文书常用了,你们能读的书就更多了。”天依向他道。
刘九和其他几个家奴哈哈大笑,但是他们的笑脸明显不轻松。天依也感到不轻松。这个教材写出来,能让人读懂当然是好事,但是要铺开来教,起码需要印刷术——就这部书看,需要雕版印刷术。和它配套的还是造纸业。这几种要素在现在的时代都是极不充分的,也就是说,拼音文字的计划仍然是一朵小浪花,随时都有可能被历史的大潮淹没。不知道自己和阿绫在汉地的时候能将它推进到什么程度。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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