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袭来的冷空气使关内的气温急转直下,并且没有止歇的迹象。一直到十月二十号,雨水仍然连绵不止。
姓田的家奴正同她的新妇安歇。有赖于妻子跟府上几位主人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家当足以让他们度过这个冬季。何况前两日听休息的仆人说,两位海国夫人照顾仆役,没备好冬衣的都领得了衣物。故他睡得相当安稳,就算外面的雨声稀稀落落,外面再怎么寒天冻地,今冬也不关他的事了。
自进府以后,来自海国的女子的故事就一直在他的耳边流传。那些男丁使着她教给自己的奇怪文书,竟然也能用刀刻木片交流。匠人们也对她印象有加。这两个夫人这么受府中的仆人们欢迎,会不会是因为她们同这些仆人之间有一些不正当的关系?自己的新妇又是由什么事情勾搭上这两位贵人,从而让自己现在有这等的好日子的?如果他早两年来府里,自己就用不着猜来猜去了——说不定,倘若自己的歪心思确实属实的话,那会自己还能作为仆人中样貌比较端正的一个,同那位夫人寻欢作乐。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他就曾经听说过有些深闺中的夫人耐不住寂寞的传言。
在一片暧昧的胡思乱想中,他早早地睡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便是他刚才脑补的这番情景。可是正当他恰入梦中最好处的时候,几声鸡鸣将他从温柔乡里急速地拖回了雨夜。
田氏猛地坐起来,暴怒地用拳头锤了一下床。这正值夜半的时候,哪来公鸡打鸣?肯定是有人跟他搞鬼。转头一看,妻子正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朝天鸡叫。
“你吵什么!睡觉睡糊涂了?”小田低声厉声问她。
黑夜中的妻子没有反应,只是又学公鸡鸣了几番,才重重地躺倒回去,好像她从来没听到过丈夫的话。
田氏感觉既愤怒,又奇怪,摸不着头脑。见妇人熟睡的样子,他估摸这应该是她脑袋发昏,梦见自己做了鸡——以妇人的智力,绝对做不出什么正经的梦。这也属正常。但要是她以恶作剧来整蛊自己,让自己发现,或者今夜她第二次起来鸡鸣,他绝对要痛殴这个愚妇一顿,就算她和那两位夫人有交情。
所幸,之后的半夜自己虽然攥紧了拳头,但是夫人没有再发出奇怪的声音。后半夜安稳地过去了。
当两人醒来以后,田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晏柔为什么昨天晚上坐起来打鸣,她梦见了什么。晏柔似乎对这件事毫不知情,脸上露出非常不了解的神色。
“罢了,问你也问不出什么名堂。”田氏大手一挥,“上事去。”
在同夫婿分开以后,晏柔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看来她昨夜的表演真的骗过了枕边人,没有引起他的怀疑。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自己的口技还不错。不过这件事要连续持续好几天,一直继续到夫君休了她为止。自己表演的次数越多,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她最好是想办法,一两天不打,隔一两天又打,这么反复地吓唬他。
于是田氏在当天晚上就没有再听到媳妇的半夜鸡鸣。正当他逐渐忘却这件事的时候,廿二日晚,晏柔忽然又准时坐起身来,将丈夫吵醒,自己倒身熟睡。田氏对她既愤怒,又感到此事可能不是自己想得那么简单。等白天的时候,他得找院里的兄弟们问一问。
“前些天,海国的夫人们来探视下人,准备发防冬的衣物时,她们强调冬季的好几种病,好像说过一种病,就是妇人半夜会有鸡叫。”有家奴在檐下对他说,“这病还不小呢!”
“怎么说?”
“冬时妇人容易得这个病,我们这几天都把自己的妇人护得好好的,躲还来不及。她们说寒气进入了体内,麻痹了五内,病人一个是容易做奇怪的事情,最常见就是半夜鸡叫——啊,要是田柔得了这个病,那你得注意了!”那家奴忽然警觉。
“哎,这三天两头给她吵醒,确实不是个事。”小田点头附和。
“可不是这!这只是病表现出来的情况而已,这病的内里比这严重多了。”
“有多严重?会速死么?”
“不是,说寒气深入妇体,生了这病,妇体不和,就生不出孩子来了。”
“这……不会吧?”一听及此,田氏眉头紧锁。他取妇人的一个愿望就是让自己有好多子嗣,这样不愁自己的血脉传不下去。如今这半年了,妇人还没有怀上,他自己原也有点怀疑此妇是不是生不出孩子。而今又得了这个病,自己一下子慌了神。
“你还是去晏老伯,还有两个海国夫人那里去看看吧。”那下人对他说,“要真是这种病,他们至少应该还有禳除的办法,我们就只能坐这干瞪眼。”
“这病真的是海国人说的?”
“我说了不算,你打听打听。那天在院里休息的全听到了,有老婆的应该还记得。”那人拍拍脑袋,“哎,你要是在场,回去好好给田柔暖暖和和的,就没这档事了!”
小田又着急忙慌地去打听了好几个下人,得到的回复是一致的——确实有这种海国人发现的怪病,而且在田家的事情传出来以后,那些人也讶异,本以为此病距离自己遥远,没想到在府里就生起来了。
还有颇多有些阅历的人将它同自己的记忆吻合起来,自己小时候曾经听说过有妇女半夜起来做一些怪事的传言。模糊的记忆一遇到这种猜测,就会往这种猜测上靠——恐怕那些妇女确实是生了海国妇病的。至于她们有没有孩子,就不知道了。
不出傍晚,晏柔就收到了同院女奴们送的一些石榴干——石榴是一种结满籽的果实,有多子多福的寓意,恐怕可以拿来补身子,克服这种病。前来送果干的年长妇人一边说着祝福的话,一边抹着眼角的眼泪,哭着说田柔怎么这年纪轻轻就生不出孩子。
晏柔摆出一番头一次知道这种病的样子。在那名妇人同她说了这种海国病以后,她吃了一惊,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没事,小柔,先吃吃这个,说不定就好了呢。”那女奴安慰她。
“嗯,应该不会出大事的。”晏柔向她答礼,将此礼收下。本来是陪天依、缪叔们作的一场戏,没想到演着演着,院中居然还真的有人担心自己。这令她感到内心温暖,面对这个热心的大姐,她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小田则是拜访了府上所有的巫医。自己的夫人虽然从前也是巫女,但他断定她是不会自己治好自己的——要不然世上做巫的人哪会病死呢?他在将所有的医生都访问过一遍,均答未果以后,去求助了晏柔的父亲。
晏公亲自为自己的女儿号脉,又问这又看那,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确实有一些寒气——这是晏柔自己所努力所致的。这几天降水时,她经常在寒风中有意将自己的衣服除去一些,只要是别人不在场的时候。
“不过,这既受寒,又夜半鸡鸣,这种病……”晏公有些踟蹰,“老夫这辈子还没遇到过。恐怕是一种怪病。我只能给小女开几剂驱寒的药,你让她每日服着,看寒气没了,这病是不是就消了。倘若没消……”
“也只能这样。”小田唯诺着。
“对了,既然海夷懂这病,你就到海夷面前去问一问。”晏公复说,“说不定她们有驱此病的办法。如果这药没办法,她们也没有办法,那女儿就给您添麻烦了。”
“我这就去登门拜问。”
天依和乐正绫这两日正在同左内史张罗匈奴语班的事,联络通书什中有意愿为此事的后生们。楼昫是必然要去,其他几个匈语学得好的也非常踊跃。她们打算点通书什一半的人拿来做这个培训,一个人教五个人,就有四十人冬季能速成匈语。这个数量对河西新郡来说已经有些够用了,如果冬天能学成,左内史亲近的下官丞吏们在临选拔时肯定会具有很强的竞争力。除开这件事外,她们日中倒还挺闲的。
见到小田和晏柔远远地过来,天依便知道他们所为何事了。不过她仍然要像演员一样装出对此事毫不知情的样子。
“洛夫人、乐正夫人!”小田带着晏柔向她们恭敬地施礼,他将身子弯得很低,仿佛他日后的子嗣全在她们身上了,“你们能救救我夫人么?”
“小柔怎么了?”天依上前两步,问他。
“听说两位夫人前些天曾经提到过海国的一种怪病。我夫人这几天受寒,看起来跟夫人说得一模一样。”
“真的?”天依蹙起眉头,“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是误认了?晏老伯看过了么?”
“他是看出了受寒,但是从来没听说过这场病,不知道怎么开方,只开了一些驱寒的方子。”
“症状都是什么?”
“夫君说我半夜经常起来鸡叫。正常人怎么可能这样呢?我不相信。”晏柔摇摇头,“我自己是丝毫不记得。”
“不记得就对了!闹病呢么,自己怎么会知道。”田氏非常焦急。他自己是亲身受过夫人的几声的。
“小田,这事可大意不得,你真的见她夜半起来鸡鸣了?”天依的面色沉下来。
“真的。”田氏表示此事千真万确。
天依细细地询问了她发此症状的频率和具体的表现。在装模作样地打探了好一番以后,天依低头疯狂地眨眼,做出不安的神情,并不立即对小田说话。
这番反应让小田更慌了神。他急急追问,是不是症状合乎那种海国病的表现。半晌,天依才同他确认。
这位姓田的男仆人倒吸了一口气,开始疯狂地用更多的词来组织自己的话,央求两个海国人说一说治疗此病的方法。
“我们那边医术虽然高,但是对这种病也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找一个良辰吉日,进行一场禳除寒气的仪式。”乐正绫对他说,“而且看上天眷不眷顾。要是上天不眷顾,就算做完这个仪式,也是没有办法。但是如果这仪式成功,病就除了。”
乐正绫适时将希望抛给了田氏,让他想办法对这个巫术建立起孤注一掷的信心。这样当巫术再失败的时候,他就会对现实绝望,从而萌生停妻的念头。
“这仪式得请个海国巫师来做吧?”田氏问道。
“不会,它的过程还挺简单的,不需要很多东西。我们也能够帮你试一试。只不过到时候要是仪式不成功,症状还持续的话,这就不是我们能尽力的了。”
小田低头沉思半晌,抬起头道:
“只要能治好我夫人,不管出什么价直我都愿意付。”
“不用出钱。给府上的人做这个,不收钱。”乐正绫向他摆手,“本来都是熟人。”
两个人同他们约了个行巫术的时间。照汉地吉日来说,刚好是三天后是个适合做法式的好日子。天依还为了保证施法的真实性,特意仿照前年晏柔给自己驱邪的仪式,请几个女工届时歌鼓、张幔,提供一个背景的气氛。她还专门走了一套绕圈时的舞步,模仿现代日本的花魁步,但是更跃动疯狂一些。这一切迷信上的准备都是为了在场上震慑住田氏,让他相信这真的是在跳大神。说不定活熟了以后,自己还可以伪装成巫师到处去骗钱——万一日后生活没有着落的话。现代的跳大神恐怕大抵也是来自于这个模式。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到了十月廿五午时,府中的仆役们都赶到田家所住的院子里,准备看海国人做法驱邪。
同院的女工们早早支起了布幔,备好简易的乐器。她们人人心中都期待这个小女奴最好能够经由这场仪式好起来,不要一辈子都受这怪病的影响。
田氏也满面愁绪。他这几天又听了好几回夫人的夜鸣,自己白日的工作都受了影响。看着身披彩条、戴着金属面具,郑重其事的洛天依,他感到海国这治病真的不是诳语,夫人就是染了这种病。他整个人傻在了当场。
看着面前的场景,晏柔亦愣住了。阿洛搞的仪式竟然这么隆重,这让她一时真的分辨不出自己是在陪她演一场持续半个月的戏,还是真的得了海国的怪病。
乐正绫一直观察着天际。当太阳差不多到正南的当空时,她表示驱邪的仪式可以开始。天依先请晏柔躺到院中央的那片衾被当中,周围一粒一粒地摆好石榴籽,刚好摆成一个圆圈,阿绫端来一只瓦盆,请晏柔端在自己的小腹上面,盆里堆了一些用纸写好的符文——上面都是日文的假名,起让人分辨不出符纸意思的作用。
女工们按前几日学的节奏,击鼓,歌出沉重冥荒的旋律。在这一片鼓声当中,天依先是用特有的步法走到晏柔面前,烧了几支香,对南天拜了拜,随后将手指过自己的头顶,在原地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叨叨地念着普通话,咒语就是现代一首歌的歌词——“香气徐徐飘,大和尚把头摇摇,今晚这斋饭素油该放多少……”
转完以后,她又趋步绕大圈,绕着石榴籽的阵左绕三圈、右绕三圈。随后,应着鼓点,她忽然大跳起来,用丹田的力气惊喝一声,随后像京剧的老生一样“哇呀呀呀呀呀呀呀”了一阵,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香差不多快燃尽的时候,她将香投入瓦盆。盆中的符纸猛烈地燃烧起来。站在观众的视角,从晏柔的小腹仿佛冒出一团烟火,这些烟顺着空气向天中的太阳飘去,很有一种腹中的病灶真的从体内脱出来,顺着这火光“其香始升”“上帝居歆”的感觉。
这场从视觉和听觉上都带给人浓郁的巫术观感的表演进行了好久,一直到天依跳得全身出汗、满脸疲惫,她才吃力地停下来,将晏柔身上的灰盆搬开,摘下面具结束法式,好像自己刚才真的跟寒邪搏斗了一番一般。
乐正绫几次想笑,还好她也戴着通书什传下来的金属面具,她的表情没有为人侦得。
“太不容易了。”有一些奴仆见到巫女如此疲惫,摇头道,“看起来这个寒邪不是轻易能祛除的。”
“夫人,今天这仪式进行得怎么样?我看那些香烟都飘上去了。”田氏着急地问刚下来的天依。
“一切都要交给天帝来定。”天依指指头顶的寒天,“这烟传上去的不是寒气,而是符书里写的内容,是要将她的病情报予上帝决定,看天帝是否大开仁心,赏你夫人病除。一切要看之后她会不会复发。如果没有复发,就说明天帝百忙之中开了大恩,你们今后每年都要专设牌位拜谢。”
“倘若上帝真的显灵施恩,小的一定这样做!”田氏此刻对天帝非常虔诚,同时也向两位海国夫人顶礼致谢。要不是她们,自己上个月的家产不会殷实起来,遇到这个病也没处去治济。
在这场仪式做完以后的第一天晚上,晏柔并没有再从床上起身怪叫,看来日中施法有一定的成果。这令小田暂时放下了心。第二天晚上,晏柔依然没有发病。田氏因而踏实了许多。可就在他安然入睡的第三天午夜,忽然一阵恐怖的鸡鸣,将他从美好的期盼中彻底吵醒了。
巫术失败了,上帝并没有保佑自己。看着在身旁直坐鸣叫的妇人,一股崩溃的情绪从田氏的心底迅速地涌起来。妻子发病已经快十日了,府中的医生没有办法,海国的巫术又宣告破产。自己当前找不到任何可行的手段来让这场会导致不育、紊乱自己睡眠的绝症结束。在妻子发作的过程中,有一股他作为一个男人最后可以采取的手段,逐渐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第二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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