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金灿灿的斜晖将上林苑中所有的树木花草鸟兽宫阁覆上一层暗黄的时候,通书什的十辆车沿着直城门外的道路回到了昆明池大营的东门。
乐正绫向守兵出示了符牒――虽然她们往返于长安和昆明池之间已经有过几次,但是依照禁苑的制度,把守的卫士们仍然需要核对每一次出入人员的身份信息。而对于一般的城邑来说,当夜幕降临、城门关闭的时候,他们也会在夜间执行类似的制度,甚至限制夜间的出行。
这类严格的检查不仅适用于通书什这种地位特殊的下层部队,也约束上层的官僚和将军。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李广在获罪免职期间,就曾经“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最后李广只能止宿亭下,在霸陵亭过夜。这是在元朔年以前发生的事,后来李广重新得了将军的大位,马上就将霸陵尉召唤至他的军营中,一刀杀掉了。
虽然李广最后还是在**上征服和消灭了这个亭尉,但是亭尉所说的“将军尚不得夜行”,所来当也有背景。至少对于一般的下吏、小爵以下的人来说,这条禁令是真实存在的。
回到大营中,下了马车,夷邕伸了个懒腰,同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终于回来了!”夷邕咂嘴道,“我怎么感觉这一天,明明就是坐在阁中,怎么过得比在塞外还累呢?”
“那会情势多紧急,我们顾得过来累么?”魏功对他说,“当时在马上,噔噔噔走个百里,下午下了马还能扎帐篷生火。现在整个人没有性命之虞,自然就在意这些了。”
“要是再轻松一点就好了。”
“我们这就去军幕问一问。大家不要多说话,先休息着,养养嗓子养养身子。”乐正绫对众士兵道。随后,她和天依擦了擦脸额上的汗,马不停蹄地前往赵司马的幕下,同他商议校书环境的事宜。
“怎么这么热?”赵破奴端坐在帐中,见到通书什的两位什官浑身湿透,吃了一惊。
“我们是在天禄阁东阁的北二院中校书的。使君,”天依向赵司马报告,“校书最好的环境需要两个要素,一个要素是有足够的光,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一个是寒热要适宜。但是那个院子的户内并不能同时满足这两者,它为了让室内冬暖夏凉,墙体太厚,导致光线过阴,我们只能将书案搬到檐下校书。但是现在夏季方盛,檐下燥热,这也会影响到校书的效率。”
赵破奴听了她们的意见,表示自己一开始并不知情。
“来,你们先喝水,今天看来是辛苦了。”
一旁侍立的军士赐了天依和乐正绫凉水。这水是从井中提上来的,颇为清冷。
“那间院子是天禄阁那边的博士安排的,”赵破奴在案前支起手,“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他们给你们安排的会是合适的场所。这些年在天禄阁中务业的人一直都很多,它又是一个藏书之所,想来户内开窗的空间也是比较少的。”
“这些场所想是给鸿儒、大夫们用了。”乐正绫说,“那个院子实在是有点难以居之。后生们也说那儿待不牢。”
“使君,”天依向赵司马拜言,“我们在想的是,能不能给那个院落加以改造。比如说可以把户中的北墙给拆掉,改成北窗,然后北边的光可以透进来,这样就能刚好同时满足两个条件。”
赵破奴捋了捋胡须,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他才缓慢地开口道:
“你去年在我府上,就经常做这个事。我在洛阳府上的大堂,今年就是叫匠人梁他们,按你传他的思路,用‘truss’给加固了。”
“是。”
“我先前和骠骑将军都说,要像匈奴人学汉巧一样,习你们海国的巧。但这只是我们二人的意见,我在我的府上,只要不逾制,可以随便尝试。”赵破奴稳声地说,“但是天禄阁在宫中,宫中的事情,不是我一个月给三万钱的军司马可以说服的。”
“可是我们更没有办法上书今上……”乐正绫问道,“骠骑将军呢?”
“宫中的事是今上的私事,而且天禄阁这种秘藏之所,是不可以随意改建的。”赵破奴说,“我一介没什么文质的老夫,都知道这一点。你们要改造校书的环境,是校书上的问题。你们要对天禄阁进行改建,是要触龙逆鳞的问题。前一个问题,谁都可以说;后一个问题,不能说。就算骠骑将军要说这个,也是要三思而后行的。”
“唯。”听到赵破奴小心的警告,天依和乐正绫遂打算将这个想法带进自己的坟墓。
“涉及到宫中的话,不能随便说。也就是你们在我这儿可以稍微地提一提。”赵破奴整了整自己腰带上挂的绶带,“你们还是想一想其他的办法吧。”
“如果在檐下加挂竹帘呢?”天依复躬体问道。
“这个,你们得向天禄阁申请。一会你们拿一张绢,回去修一封书,明天上到阁中。”
“使君觉得可行么?”
“它不改动天禄阁本身,应该没事。不过它涉及到阴阳之理、堪舆之术,你们向阁丞申请以后,让他和宫中作宰,看挂帘合不合适,会不会冲撞到什么风气。”
堪舆,风水的最早期的形态。在环境科学没有点亮亚洲、巫鬼的风气还没有散去之前,风水、吉凶之流中那些不是由先民的朴素经验总结出来的要素,总是阻碍人类迈向适宜的家居生活。体现到具体这件事上,便是通书什远离中暑和热射病的努力,还要受到环境玄学的审查和制约。
不过这总比第一个点子要好,至少在赵司马的口中,有可行性,话题并不是很敏感。
“那我们明日会去向阁中申请。”两位女什官拜谢了使君。
“对了,你们今天的进度如何?”
“差不多把第一卷给做完了。”天依回复道。
“那不错,在我去北地之前,你们最好就把它做完。”赵破奴对这个速度颇为满意,“这样之后你们还有什么打算,我也可以为你们安排。”
“我们想在校对完底本以后,去拜谒一些河西的贵族,让他们再浏览校正一遍。”
“这样。”赵司马说,“那大约在月中旬的时候,我会和骠骑将军提前联系几个对这件事比较上心的,你们什么时候校完了,我什么时候让他们来天禄阁,找你们。他们现在都在长安中寄居,你们那本书,肯定是带不出天禄阁的。”
“辛苦使君了!”
“你们才最辛苦。”赵司马向她们微笑,“你们这半年来,既动体力又动脑力,乐正什正还受了箭伤,你们最辛苦。”
“‘夙夜在公’。这是我们的本分。”
“要是今上得知有你们这两个化外的女辈为他的天下兢兢业业,他要欢喜了,肯定要召你们进宫去享恩荣的!这样你们后半生也不用劳碌了。”
听到这话,天依心里一咯噔。
“我们只求我们二人常在一块即是。”
“哈哈,老夫就开个玩笑。”赵破奴捋捋胡须,“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什么。筠儿新婚的时候,她在洛阳就已经告诉我了。你们二人这一年来也相当不容易,如果其中有一个人是男子的话,肯定大家称得上是‘情比金石’的。”
“谢使君理解。”
“不过,真要到了那会,你们也只能隐忍退让一下了。”赵司马向她们说,“这个准备,你们还是要做起来的。”
“唯!”
在没有其他问题以后,洛绫二人拜别了赵司马,回到家奴营的陶院中。劳累疲顿了一天,一踏进院子,两个姑娘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从庖厨传进自己的鼻尖。
“回来啦!”毋奴韦正带着小为桂在院子里玩,见到二人,连忙迎上来,“刚好,这饭也快好了。”
“来,”乐正绫突然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两颗粗麻纸包着的烤肉丸――她中午并没有舍得将羹中的餐食全吃光,而是留了三个肉丸给为桂。
为桂的表现已经和在草原上时完全不一样了。在关山草原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几乎是阿绫拿什么,他拿过来就啃。但是现在,他牵牵母亲的手,想征得她的同意。
“这……使不得!”毋奴韦连忙举手制之。
“这可是宫中的肉丸,酱豉葱蒜齐全,还加了茱萸粉!口味一点不输我们海国的烤肉,肉质还是一顶一的,好吃极了!”乐正绫说,“这是专门带给小为桂长身体吃的。小为桂吃了这个,长得人高马大的,以后到长安下当郎中,威风八面。”
“来,为桂。”毋奴韦遂满面开颜地让为桂接过肉丸。得到了母亲的许可,为桂才从乐正姐姐的手里拿下这包肉丸,先说了句“谢谢姊姊”,随后才打开纸包,大口嚼了起来。吃了第一口,他便停不下来了。
“这小为桂,完全是汉地的小孩子了。”乐正绫揉了揉由于久坐而有些发酸的膝盖,“现在一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小时候,每到岁时,我妈带我去走亲戚。当时他们给我发钱币,我心里是很想受之的,但是总是要看一眼母亲,她同意了,我才笑嘻嘻地把钱收过来。”
“看来海国的习俗同汉地还是有些像的。”毋奴韦笑道,“这小子,吃得这么开心。”
“为桂,留半个,给你母亲也尝一尝。”
为桂遂留下半个肉丸,送进毋奴韦的嘴里。
“这个时代的珍味,若你们不来苏卜部,恐怕我一辈子都尝不到!”毋奴韦感叹道,“你们真是我和苏解命中的吉人……”
“明天我们还会带的。”乐正绫笑着说,“我们不准带其他东西出去,但是这个吃食,他们管得还不严。”
“好了,为桂,去净个手,准备过晚了。”
天依牵着为桂的下臂,去院中的水盆那里洗手。不一会儿,家奴营中的晚饭便告好了。
“乐正、小洛,你们今日不是上长安去了么?”在堂屋的檐下,张嫂端着粟饭,一边将一根酱菜送入口中,一边问两人。
“是啊。不是说在馆阁里看书么?怎么身上还发了一身汗。”
“别提了!”乐正绫叹了口气,“我们是去校书,它那个室内太过阴暗,校不成,只能把它搬到檐下。”
“怪不得……”家奴们摇头道,“这也是个体力活了。看这出的汗!”
“还是要动脑筋的!”张嫂向姐妹姑嫂们道,“知道如此,我还是期许不学那么多东西。学着又麻烦,用着还要像两位姑娘这么麻烦。我们扫个洒,洗个衣服,也用不着花心思。”
“我们以为阁里都是清宫奥室,想不到是这样!可不要在阁中得了什么热病。”
“没事,我们每半个时辰到室内休息一次,喝点桑叶水。”乐正绫说,“不用担心。”
“瞧!小洛这会儿一句也不说,在那闷头扒饭呢。”张嫂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是真的累饿急了。”
经过了一下午的校勘,天依的嗓子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她将整卷书的词条连发音带释义都读过一遍,遇到一些问题的时候还要同士兵们商讨。何况下午还受着夏历五月的署。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像一个吃货一样,将所有的羹饭都吞进自己的肚子,然后好好地洗个澡,将自己的深衣洗罢,躺在床上睡大觉,静待第二天进宫。
家奴营中的正餐虽然不及在天禄阁吃得精致,但是在一日的疲累下,每一粒粟米,每一根酱菜,都成为了万钱不易的珍馐。天依几乎将碗舔得一干二净,张嫂又笑着给她打了一碗。
待晚餐吃完以后,二人又前往通书什的陶院,检查众人休息的情况。待回来将日中的湿衣服、汗身子打理完毕以后,暮色已然四合。
“呼!”天依宽衣解带,将自己的身子甩回榻上,下一秒便将布衾盖好,“可算完事了。”
“明天我们还要走半个一个小时去长安,然后在闷热的屋檐下面待个一个白天。”乐正绫坐到床边。
“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啦!连斗志都没有了。”天依嘟起嘴来,轻轻地拍了一下阿绫的坐骨。
乐正绫哎哟一声,突然转过身来,扑到洛天依的衾被上。这个动作令天依感到猝不及防。两个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套,阿绫将天依压在身下,像一只雪白的狐狸扑住它的小兔一般。
“阿绫!今天工作得这么累,就……”
“谁叫你刚才拍我的?”乐正绫吃吃地笑着,“本来我也想早点休息了,可是你刚才这么一拍……”
“民女知错了!求绫将军放过民女吧!”
天依被控在衾下,像绵羊一样发出颤弱的声音。这令阿绫浑身的气血更为上涌。天依闭上眼睛,在那一瞬间,她感到隔着一层布衾,身上的肌肤传来了恋人手指的触感。
“唔……”
在阿绫面前,天依如同一只被自己用地毯扑住的、在其中乱扭的小兽,阿绫每按到一个地方,这只小兽就慌张地往另外一个方向缩去。
“不要闹了……真的得休息。今晚不行……”
“嗯。”
嘴上是答应着,可直到一番把玩尽兴之后,乐正绫才笑吟吟地将手停下,拨开被子,躺回天依的身边。
虽然在刚才的触摸过程中,天依的心火也被撩拨而起,但是考虑到明天的事务,她还是让自己和阿绫冷静了下来。
“今天就不来了。”乐正绫将头靠上天依的项侧,“明天大家都要继续加油,确实得有一个好的状态。”
“明天进了宫,由我来读词条吧,你的嗓子要休息一下。”
“就一天而已,没有事的……”
“以后我们轮着天来。”乐正绫在她耳边道,“这样两个人的嗓子都能适应一些。毕竟还有剩下的十多卷呢。”
说着,她轻轻地将榻侧的灯芯草烛吹灭,不再说话,同天依在一团黑暗中安然入眠,准备迎接次日在天禄阁继续高强度的校书活动。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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