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天依对自己的这番话,小田算是笃定了这位夫人对自己管束晏柔的态度。经过自己这几次试探,她和自己的新妇确实具有不一般的关系。按往常来说,一个爵夫人对一个普通的女仆,就算从前一块共患难过,再见面的时候也就是客套客套罢了——居高位的人往往是这样的。但是今天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就算这个女仆已经冠了自己的姓,那洛夫人仍然是一口一个晏柔地叫着,自己教训妻子要求尊敬这位女主人的言语还被她制止了。
这么看,自己得对新嫁入的田氏好一些,至少在这个怪主人面前。
“再就是每日的伙食。”天依转向赵定北,“她来府十年了,每天吃什么我去年是知道的。今年又逢新婚,我想让府上送一堆肉给她,能保供应么?”
“能保,绝对能保。”赵定北点头道,“肉,这库中多得是,不缺这一份两份的。”
“鸡蛋和奶呢?”
“鸡蛋更多。就奶不太充分。”
“晏柔这一家每天一斤肉,两个鸡子,一升奶,能做到么?”天依按现代每人每天的摄入标准做了规划。
“可以,没有问题。”赵定北摆手,“为我这忠仆做点事情,也是分内的。”
“那就多拜托公子了。”天依向他行礼,“希望晏柔一家在新府中能够过得舒畅,少做些活,多享受一下生活。”
“晏柔妹妹,今后有时间咱们一块坐车去外面兜风呀!”乐正绫将手搭上这位去年同天依共事过许久的新妇的肩头。
“我……”晏柔面对这位熟悉又陌生的、性子活泼的少女,忽地,在今年中素来被夫妻生活压制的、去年的那股兴趣又涌上她的胸间。
上一次自己见到她时,她还是一个刚逃难到赵府的可怜人,身形比起尚能吃到点肉的自己更接近饿殍。虽然在府中养了几天,但不出数日,在自己的告密下,她和阿洛就被赵公子甩到了洛阳的官狱中,被赎出来也只是做了几天仆役,几乎没有过过好日子。但是当时从她同阿洛的交谈,以及在自己面前讲述的经历来看,她也是一个同阿洛一样有趣的人,否则这个姑娘怎么会俘获阿洛的芳心呢?现在果不其然,她们妇妻都已经功成名就了。自己重新面对她的时候,除了对一年前那件事的咎意和感谢以外,晏柔还想更深入地了解了解这位姑娘。
“好啦,既然安排好晏柔妹妹和小田的生活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天依对赵定北说,“今晚还要叨扰小公子一下,我们想请晏柔妹妹来我们那边烧水洗浴,顺带吃点东西。”
“这……”晏柔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知道这是阿洛将自己从夫婿身边抽开、具体问自己今年经历的一个办法,不过时隔一年,自己要再次为她擦洗身子,晏柔还是感到惊喜与陌生参半。
“行,就依洛先生的。”赵定北指了指,“那我今晚就另找侍婢来。你们刚重逢,做点事是必须的。在你面前,我也管不了她了。”
“好,那就约定下来。”天依对晏柔眨眨眼,“阿柔,我们日落后见。”
“……嗯。”晏柔努了把力,将“唯”从自己的口边塞回去。
等洛绫两人告别晏柔夫妇和赵定北后,再回到院中时,女工们正在料理那些带回来的黄檗样品。她们为了试制黄檗汁,用手掰了半天,确实挤出了一些汁液来。
“你们这是干啥?”天依走上前去,问正在挤压黄檗的几位女工。
“洛妹妹,我们这是在试着掰黄檗汁呢。”
“这掰出来了多少?”天依看了看装着黄檗汁液的瓦罐。看起来不多,水面不高,而黄檗本身,虽然女工们尽力地包了,但还是明显地有很大一截,没有榨出汁来。这是手力所不能及的。
在那个瞬间,天依想起了近代制糖业的几个工艺。在欧洲,人们使用水力、畜力甚至后来有蒸汽推动石磨挤压糖汁;在中国,虽然有石磨,但是由于耕牧比例等其他因素,导致畜力不太兴盛,糖工主要是用手驱动这个磨。而在更落后的日本,工人们则是纯靠腕力来掰制糖汁,同现在的女工们一样。
“这效果太少了,还费手。”天依轻轻掰开一位女工刚挤压过黄檗汁的双手,发现其已经变得赤红。
“这样用手,不是个办法。”乐正绫对众人道,“我们必须用磨来碾它,让它自动出汁。就算是手摇,也比这样硬掰要好。”
“那就搞一台石磨过来?”女工们问她。
“嗯,就我们目前这个产量,用一台磨磨黄檗,应该是可以的。”乐正绫说,“以后如果招了新工,人手多的话,我们就搬出去,在灞河旁边建一个水磨坊。那样不止磨黄檗,磨什么都很方便。”
“夫人还要招新工么?”有女工问道。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也不是小洛。”乐正绫坐到她们面前,“现在这个造纸场的主人是你们,你们要招新工,应该由你们自己决定。”
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摊着手。
“由我们?”人们面面相觑,“我们一个大字都不识,怎么……”
“你们熟悉生产啊。”乐正绫言道,“等干了一段时间以后,你们自然就知道现在场里怎么样,需要多少人手,你们选一下,张个榜去招就行了。”
女工们对投票这件事仍感到十分陌生。
“这不是一件一天就能熟悉的事,但是我们可以学着去做。”乐正绫道,“对了,你们过来吧。我们需要选一选今后到市场采购黄檗、黄麻等各种材料的人,这是我们第一次的选举,我和洛先生不参与,由你们来决出。”
“是如何选的?”张嫂仍然有点不灵清。
“我们得先选举一个主持选举的人,让她为人们计票。”天依说,“先选出主持选举的人,随后她来组织这次选举。”
“就让张嫂来吧。”有人道,“我们营里,就张嫂最活跃,啥话都说,心里也灵通。”
“还有其他人想担这个事的么?”
见众人没有其他意见,乐正绫和天依就选了张嫂作为今天开始主持投票的人。
“首先得有候选人。”天依向她和众人介绍道,“这个候选人,可以自己报名,比如我自己感觉自己对采买这方面很精通,我就推荐我自己。然后你们觉得有人适合做这个活的,也可以推荐她,只要她愿意做也行。我们先定候选人,然后大家再投票选哪个。需要两个人得票最高,才能被选上。”
刚从奴隶身份中挣脱出来的女工们仍然对这件事很陌生。
“两位妹妹,还是你们替我们决定吧!”
“不行!”乐正绫断然拒绝,“我们虽然请从骠侯定制了各种石臼、竹簾、场地,但是这些东西已经交到你们手上了。我们不是工场的主人,你们才是工场的主人,你们得学会决定自己的事情。”
听到此言,虽然还是很不习惯,但女工们也只能自己开始讨论采购人的问题。先是有两位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随后几个女工又推举了另外两个有采办经验的,为人也还朴实的女工。这样就有四位候选者。
“我不想去做!”其中一名被推选的女工虽然被众人举了上来,但是摇手道,“从前为奴的时候采办就已经够受的了,我想在场里制纸。”
“尊重个人的意愿,你若是不愿意,那就不选。”乐正绫对她说。那名女工琢磨再三,最终在另外三名候选者的劝导下回到了投票的人们中间。
“这就是三个人里选两个人了。”张嫂说,“还是挺好选的。”
随后在天依的引导下,女工们开始了投票。这场投票是最简朴的举手表决制,虽然这种举手表决在两千年后颇为人目为原始,甚至离民主极遥远,但是在这个时代,它是有它简明的用处的。
“大家尽情投,这采购员不过是一种职业,同在场劳动的是一样的。”
天依一边说着,一边让张嫂统计得票。最后决出来的结果是,两位年纪二十许的年轻女工获得了最多的手数。
“好,那就是阿张、奂氏,你们两位做纸场的采购员。”天依对胜选的两位女工说,“采购的流程你们熟稔么?”
两人点点头,不过奂氏复开口道:
“但是这霸陵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对市场不熟悉。”
“对市场不熟悉不要紧,我们明朝安排车,带你们到市场去熟悉熟悉。”乐正绫说,“主要带你们去见见药铺的人,让你们同他认识认识。”
虽然已经经历过一次投票,但是原家奴营中的姑嫂姐妹们仍然对这种决策方式陌生得很。既然是两位夫人设的这个工场,她们只要自己确定谁来帮她们采购,不就行了么?为何还要让一个大字不识的自己来做这些事呢?
“我再重申一下。现在你们拿到的所有造纸用的工具,就已经是你们自己的。好比一个农夫,犁是自己的,牛也是自己的。”天依再次打了比方,“他种出来的谷子,也是自己的——抛开向官交的税以外。我们虽然是百工,但是在这个场内,也实施这一点。器具是你们的,制造也是要你们组织的,贩卖也是由你们来,所得的收入也是由你们来分配——除了交给从骠侯的以外。”
“那你们俩呢?”
“我们不分配,我们已经够吃啦。”天依坐在石臼边笑道,“现在我们有一个更高的追求,就是让你们活得自在。你们活得自在,我和阿绫就放心了。”
“哎,两位妹妹自来了这营中,是真没省心。”
“人么,哪有一直闲下来的?那一直闲着的,一点事情都不做的,心倒是省了,可他不是伏在别人身上吃东西的主么?”
“也是,不管是洛妹妹、乐正姑娘,还是我们,至少都是干着活费着心的。”张嫂笑眯眯地说。
“大家要将士气提振起来。现在我们受从骠侯扶持,有这么好的产业,我们一定能够赚到大钱。但是归根结底,我们不管生产什么,不管它对这个时世有多好,根底上都是为自己而劳动。”天依道,“为自己劳动就是工具在自己手上,泉币由自己分。我们现在不是为别的任何人而劳动。”
只有将生产资料发给女工们,自己同阿绫从老板的身份中抽身出来,将工场的一切交给她们,让她们为自己劳动,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才有生产积极性可言。
之后众人又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温习了一遍造麻纸的流程,并将试产的原料做了进一步的加工——将前些时日采购的一小批原麻剁好。按照那个作坊中师傅们传授的方法,女工们只要采购一个月份的麻料,将它们全部剁、泡,用石灰搞干,再蒸熟后,就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当中一次一次地将麻料从锅中取出,进行洗碾的程序,制作纸浆,抄捞晾晒。从这方面来说,造纸工序可以分为两个门类,一个门类是生产熟麻料,另一个门类是制作纸浆、晾晒成纸。
现在女工们还没有熟麻料可以拿来进行后面的流程,所以全部人都集中在一块,专门处理买进来的原麻。从这几天开始,这批不能吃也不用来织布的材料将成为她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她们要每日与它们相处了。
看着姐妹们切割麻料的过程,场中唯一一个识些字的前女奴拿着一个本子,就着刚进的水漏开始记录切这数百斤麻所要使用的工时。虽然先前到作坊学习的时候,她已经从工匠处获得了比较准确的数据,但是自己的工作还是要从零开始,她们得摸索出一条自己的经验来。或许第一批成纸的效果不会很理想——肯定比不过熟练的麻纸匠们,但是任何事情都是熟能生巧,既然要在这个行当里闯出一条活法,她和其他人只能努力努力再努力。
天依和乐正绫也在一旁帮忙切料。除了一二女工以外,还去过那个关中的造纸坊的就是她们了。因此在女工们没有将整个生产流程走完之前,她们作为技术顾问,也得参加劳动。何况现在回到营中也无什么事可干,她们从前闲的时候就给女奴们帮厨,同她们劳动结合,现在也兴致勃勃地参与纸场的草创。
忙了大半个下午,切剁麻料的工序仍未结束——数百斤至少要剁个一两天,还要浸一天,还要一两天时间来弄干,才好放进大锅里蒸。蒸的过程又需要花去一个白日。这些准备熟麻料的过程都需要时间。
“好了好了,得有人给我们做饭了。”张嫂看看西去的落日,一边切着手中的原麻,一边对人们说。
“我们去。”天依说,“今天是第一天正式开工,我们得准备几道好菜,庆祝开工。”
“咱过晚吃个啥?”
“搞点肉。院中存的鸡蛋不少,肉也不少。我们煮些白肉来,加上蒜去腥,给大家过过嘴瘾。刚好晚上有客人要来,我们也要拿几道硬的招待她。”
“好嘞!”女工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她们的年纪虽然大多不小了,从二十到四十不等,但一提到肉类,大家还是馋得跟孩子一样。或许等这一批黄檗纸制作出来以后,她们就能过上食肉的生活。
对于搞大锅饭,天依已经有足够的信心。大锅饭虽然不易工,但是在家奴营中耳濡目染、亲身帮忙一年,加上原来同晏柔姐学的厨艺,天依已经能够将灶中的食材处理得均匀得当。或许以后回了现代,自己没有工作,去应聘个食堂大妈也是可以的。
张嫂又叫了另外几个手比较快的女工过去协助,自己继续在原地干活。大概众人将麻料切了一小半后,天色已经近冥了。乐正绫将一根绿茎叼在嘴里,从庖厨跑出来,用它吹起哨。
“酉时已到,下工啦!”
“我还没剁完呢。”有女工说道,手没有停。
“现在大家都是学做工,做工也要劳逸结合。”乐正绫劝她,“我们海国那边有一个国度,它那边的工人是怎么样的?他上工的时候就准点到,早上巳时标标准准到了那,一点小毛病他都要仔细琢磨;酉时过了四刻,到他下工的时间了,他不管前一刻在做什么,都倒头就走。因为巳时到酉时的这段时间是他工作的时间,这个工作的时间他就尽心尽力。酉时一过是他自己的时间,他自己享受生活,不能给劳动耽误。”
“那工人拿的钱应该不少。”
“你们也能拿不少钱。这事急不得。”乐正绫笑道,“包括切的时候,不要贪急贪多,这切一次够我们用个旬月的。做一做剁一剁,起来休息休息,舒缓一下筋骨。要把身子骨累垮了,就算还想劳动,还有心力么?”
“乐正姑娘说得是。”张嫂对她说,“收吧,我们做一天是一天,慢慢着来。吃肉了!”
众女工这才都停下手上的惯性,从凳子上站起来。人们用篷布将所切的麻盖紧,结束了一下午的活事,混了蒜气的肉香从庖厨中悄然散出,均匀地飘入了她们的鼻翼。
——第五节完——
——第三十五章完——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