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参观完师傅们的纸坊后,九月十六一早,乐正绫带着天依,带着一辆货车来到了霸陵的市场。在前天对造纸工坊的参观中,她们从工匠和监制官处获得了百来根牍片的关于造纸流程的纲目。经过一天的试产,大家对工作的流程正在逐渐熟悉。今天她们是要来寻找一种作物来改良工艺成熟后的产品,第一批原料先由她们自己采购,之后她们会让女工们选举采购员,让她们负责日后的购买工作。
“你是要在汉代搞工人合作社?一步到位?”昨日还在商讨这个规划的时候,天依就这样问阿绫。
“就现在的条件来说,当然行不通。首先,她们和赵府之间是雇佣关系,开造纸工坊这个项目是我们提的,我们是她们的雇主。存在雇佣关系,就不能叫工人合作社。欧洲和拉美,还有我们四十年前的合作社企业,没有资本家和红色官僚,生产资料归工人,他们的劳动所得完全归他们自己支配,就可以叫合作社。但是我们的女工们的收入并不主要由她们享有,从骠侯还指望着从这个工坊手中提取财富呢——也就是说必然要从女工们手中榨取剩余价值。”乐正绫坐在车上,“这个就是说,我们这个‘企业’仍然是带有残酷的剥削性质的企业。要我们搞的真是工人合作社,那女工们要如何分配自己的劳动所得,要不要给从骠侯,捐给从骠侯多少,是由她们自己说了算的。但是现实条件往往不允许。”
“如何让女工们完全拥有生产资料?”
“她们解除同从骠侯的雇佣关系,赎买全部机器——也就是石臼、篾席之类的,自己新开一片厂房,自己开始生产。那样她们就开启了她们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时代。零八年经济危机以来,西欧太多企业被资本家运营得倒闭,但是被拖欠薪金的工人们占领工厂后,又将它盘活了起来。这种事例不少见,只是我们平时被企业不能离开雇主的宣传蒙蔽得太多。——但是她们这个成为自己主人的机会,从现在来看过早了。我们得先教会她们什么叫选举。这次回去之后,第一次选举采购员,就是要在她们脑中植入这个概念。一人一票。”
“就是说,我们还要慢慢地指导她们来。”天依明白了阿绫的意思,“重要的并不是马上变革,而是让生产资料公有制的萌芽在这个时代也种下,以后别人托古改制的时候有东西可循?”
“对……至少也可以这么讲。我们同小楼和其他通书什的什士们,还有其他人强调一些在这个时代还过早的内容,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不是让我们活着的时候见证它。”
领会了阿绫的这层意思,天依基本上找准了这个工坊的定位。第二天,她们大大方方地乘车出来,寻找市场。
车夫是一个典型的霸陵人。他的口音在长安附近的音中算是极为正宗的,基本上把通语中的每个清鼻音和清流音都发成口化的音,比如把道路的涂发成t‘aa,而不发成laa。这种读法虽然在语音上同现代汉语更接近,但是天依久居汉代,竟对他的口音磨合了一番才能听懂他说的话。
霸陵虽然没有渭河北岸的几个陵邑大,但是占地也颇广阔。在街中拐了几个弯,二人才抵达市场,将车停在外面。市内场地狭小,人又多,如果将货车驶进去的话,容易造成拥堵。她们干脆让车夫在外面的大街上休息等待,一会她们把购得的黄檗再运过来。
她们从车夫口中问得了常采买黄檗这种货物的地方——市中的染坊。看起来在纸张发明之前,工匠们就已经开始用这种材料给布匹染色了。在两个赵府兵的陪同下,二人进入了染坊,准备同作坊主咨询黄檗的来路。
听说两个爵夫人装束的女子前来问询商事,作坊主很快便好奇地走了出来,接替了这里的执事,同她们交谈起来。
“我们这边的黄檗,主要是周近关中的农民自己获得的。我们在市上张榜标贴买进的布告,上面写上本日需要的黄檗的数量、质地,再挂几条黄檗来给那些不认字的人看。农民采得了黄檗,就会每天进给我们。”那个染坊的主人在听得阿绫的问题以后答复她们,“还有其他几宗染料,基本上也是这样。”
“如果是在市外开的作坊呢?”乐正绫将双手交置在身前,团袖一直垂到膝盖,问他,“还能在市上张榜么?”
听到这个问题,那个作坊主正色思索了一番。随后,他恭恭敬敬地向这名能将工坊开在市外的夫人答道:
“恐怕不行。我们这个张榜的活动是归市吏管的,放榜收黄檗也是受了市吏的允许。如果是这个市外的作坊的话,要张这榜收货恐怕跟市吏没多大关系。”
“也就是说,我们没办法取得这个执照。”站在一旁的天依锁起眉头。
“是的。不过倘若两位夫人同市上有些关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天依站在乐正绫身旁,对她说:
“这样多一事。我们尽量是不给君侯添麻烦,而且专门让人每天来这边叫喊收获也颇麻烦,还没有专属的门面,到时候在街路上遭了盗窃抢劫就不好了。何况我们在市上收黄檗,收购价高了,染坊肯定不高兴;收购价低了,农民不卖到这。我们还得考虑同其他收购者,还有销售者的关系来定价。不如我们直接借助这个染坊来采买黄檗。”
“试试看。”乐正绫转身问那名商人,“倘若我们同你们签一份契约,让你们每日帮我们收取黄檗,可否?”
“这个……”那名作坊主摸了摸下巴,“你们给多少价钱?”
“你们可以买进黄檗,我们以稍微高一点的价格来收购。物直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这样对你们来说只是多进了一些货,对我们来说成本也还在范围内。”
“我看可以,不过你们以多少的价钱收购,我们得好好说道说道。”作坊主向堂中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们进去话事。他现在还不清楚这两位夫人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是哪位勋贵、大员的家属,属于什么派系,能在市外开办工坊,而她们开的是哪种类型的作坊,是否和自己处于竞争关系,这些他还一概不知。他不能马上就答应二人的请求,得花几碗水的功夫知己知彼,起码知道她们是哪家的。
两人大概磨了小半个上午同这位商人谈论共同采购黄檗的事情。乐正绫并没有将自己参与的具体行业告诉他,而只是说同染坊不一样,并不涉及到布匹。譬如她们的一个工期持续的时间就同染坊不一样。同时她向作坊主表示,自己是从骠侯赵破奴的人,年初刚同他参与征过河西,受过伤,得过功勋。自己开办这一产业,也是从骠侯许可了的。染坊主虽然十分想在同她们做生意前套得更多她们的情况,但是当面前这名爵夫人毫不含蓄地将右臂上的刀疤示给他看以后,他便一下子塞住了口,不再进一步问了。
随后,双方便进展到了议定价格的环节。在赵破奴这一块牌子的压负下,染坊主同意以一个较低的差价卖给她们的工坊。天依本来想把价格稍微抬高一点,让染坊主也多赚些,但是乐正绫止住了她。
“我们要尊重做生意这件事,和生意人。”乐正绫用普通话如是说。
天依点了点头,默默地收回了话。随后,一直到她们同作坊主建立契约,并临时确定了这个工期要采购的黄檗的数量,她们才带了点黄檗的样品,乘回车上,引着一辆空车返回赵府。
当车辆来到赵府门外不远之处的时候,忽然,天依感觉车外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
“今天是有什么事么?”她问御者道。车厢里面是封闭的,透过帘子看外面,看得不太真切。
“早上我出门前好像听说,今天好像是从骠侯的几位公子回来了。”御者在车前说,“前面停了好多车,都是我这几天不曾见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天依的心里一咯噔。她猛地撩开帘幕,发现在视野右前方,几辆安车正稳稳地停在新府的大门口。
“果然!”她将车帘拉回原位,扭过头对阿绫说,“我都看见那几个公子了。”
“我在前面一点的地方停么?”车夫问道。
“嗯。”
“又要见上那几个了?”乐正绫问她。
“是。他们三个都在府门口。”天依深吸一口气,“我要好好做个准备。”
说着,她挺了个胸,试图驱散同赵家的二公子相与的回忆给自己带来的负面状态。但是越准备,她感觉越虚。一直到身旁的恋人将右手轻放在自己的掌背上,天依感到一股暖意从这处小小的地方传来。
“有我呢。”乐正绫稳稳地对她说,“我只受过那几个公子一两日的折腾,不怕他们。”
天依将阿绫的右手牵得紧紧的,心中的气也强了许多。待车夫将车驾在路边停稳之后,乐正绫拍拍天依的背,在她肩头蹭了几下,同她一块走下车厢。
几个公子正立在门口,见到这边马车上下来二人,待看清那两人的面目之后,首先吃了一惊的是赵定北。而他的二哥则仍是一股没好气的样子,像一座尖刻的山一样站着不动,从表情上看,似乎下一秒他就会跳起来打人——他见除亲族和上官以外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天依硬着头皮跟阿绫走到他们面前,向三人行揖。
“想不到!你们这是翻身了?”今年已十六岁的赵定北仍是那股静不住的样子,左看右看地说,“我看看!你这个乐正姑娘,上个冬天还是瘦骨嶙峋的,两条腿都架不住一个身子,现在俨然跟其他人家的闺女一样了。”
“都是蒙您的父亲栽培,再加上我们的海国脑袋。”乐正绫向他轻轻欠身,言道,“我们这颗脑袋,为骠骑将军、大农令和今上所用之后,走到哪里都不吃亏。”
听到她这番话,赵府的二公子表现出一股不屑的态度。他因为差点将乐正绫和祁叔拒之门外冻死而在春末受到了父亲的书信批评,信中措辞激烈,并要求他今后不要小瞧任何一个闾左。他现在看到被自己恶待的,几乎都被自己在**上折磨过的两人居然真的如父亲的信中所言成了公乘夫人,关中的大红人,他就感觉自己素来处事的行为受到了冲击。他必须在这件事上死板起面孔,拒绝她们站在自己面前带来的嘲讽氛围。
“小公子春来还饮酒否?”天依问赵定北。在这三个公子里面,还是她勉强和小公子最熟——虽然他也打过自己。
“除了在正式场面喝几杯,不太喝了。你这个海夷做奴婢的时候不是说了么?‘酒无量不及乱’,控制喝酒的量,我先生也这么说,那我就这么办。”赵定北眯着眼睛,“对了,这半年来,我们洛下可是多了好多海国的东西。什么海国的凳子,椅子,骑马也有海国的登。这关中是海国人多么?”
“到目前为止唯我们两人。”天依比起两个手指头,做了一个胜利的动作。同时,她特意转向二公子,将这个手势比给他看。
“你看看,哥。”赵定北拍了拍手,转向他的二哥,“你再乱搞下去,就不行了。”
虽然赵家的三个公子都以打人为乐,但赵定北明显带着一定理性的目的,譬如要驯化刚来的家奴,又不置之死地,而他的二哥做一些事则纯粹是出于个人的情绪或者快感。赵定北觉得,比起这个来,他的惩罚仆役的手段是相当温和的。
“二公子,您当初在府门口赶我和祁叔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腌臜话我在这里就不说了。”乐正绫见状趁机同那个不按规矩施暴的桀骜公子说,“您知道洛先生的这个手势在我们海国,除了表示二这个数目字以外,还表示什么么?”
停顿一会儿,乐正绫给出了答案:
“表示胜利。”
“是,是你们海国胜利了。”赵定北大笑起来,同时他看了看身边的哥哥。二哥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骂也不是,窘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又没办法脱身,他们得一直站在这等父亲过来。
“去年洛先生第一次来府上的时候,一样在府正门,那会是多么凄惨啊!”赵定北回忆旧事,不禁感叹道,“当时你就和阿朴,大忠,几个仆人在一块,我们、父亲、小妹过来,都是低着头伏拜,好像就是专门为做仆人而生的一样。”
“是。当时寄人篱下,力智也还未为你父亲赏识,又在汉地没有籍贯,自然是被您训得死死的。”
“现在大不一样了。”赵定北摩搓着手,“你这个曾经的仆人,听说也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之一了?手底下有十几个女奴?”
“没有。”天依摆摆手道,“公子知道的消息有点早了,现在我们名下没有奴仆,不过府中确实有我们俩一席容身之地。”
“那十几个女奴呢?”
“我们赎了。你父亲也同意。”
“嚯!”赵定北将手摩得更快了。他从来没听说过有了仆人还要放他们自由的。不过从之前他同她半年的相处来看,要说她们海国人确实讲究自由,那也不是不能说。毕竟这个远悬海外的国度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太陌生和神秘了。
“那你们就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沐浴?”
“大致这一年都是这样过的。”
“你们给她们赎身,钱够么?”
“够。同从骠侯打第一次河西之战,凯旋时赏了三万;早秋的时候完成匈奴语辞书,封了这个公乘夫人,又赏了二十万。”乐正绫向他介绍道,“八月下的时候又去做了测日的任务,尚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呢。”
“测日?测日做什么?”
“绘制绝对精确的地图。”乐正绫道,“通过太阳来确定大地上每一个地方精确的位置。”
“太史令他们所为的事?”
“我们向太史令介绍的这个方法。”
赵定北感到他的手几乎快摩烫了。短短一年,怎么这两个海国人在父亲帐下搞出了这么多自己一点都不知道的东西?还同朝中直管天地文理的机构有联系。和前半年自己和二公子辖下她们的遭遇来看,自己反倒显得非常无能了,圭宝置于前都不知道发现利用,而二哥更是一个纯粹残暴的傻帽。现在两个海国女夷已经是土鸡飞成了金凤凰,自己入了长安,进了这府里,恐怕还得像尊敬先生那样尊敬她们。
——第一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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