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天依在马上忽然伏下来时,乐正绫马上打马上前,搀着她的手臂将她扶住。天依感到那股痛感越来越大,似乎即将奔涌而出。
“又要来了?”乐正绫算了算,料到是天依的周期到了,在马边轻轻地问她。天依紧捂着肚子,不开口说话,只是点头,阿绫即刻翻身下马,将穿着重甲的天依抱扶下来。
“快送这位什副去休息,更衣裳。”乐正绫请几位骑士将天依扶回家奴营。看到骑士们扶着她一步一颤地消失在道路的远端,她收回担心的神情,转回头来,自己也准备同眉出进入今日训练最后的收尾阶段。
“你们妇人就是这样。”眉出看着被军士扶走的天依,对她道,“每个月都要如此一番,现在在上林苑中还好,之后出了塞该怎么办?”
“这也是我在愁的。”乐正绫重新跨上马,叹了口气,“我不能不跟通书什出去行动,但是照我的周期看,恐怕在塞外会来一次。”
“你打算如何办?”眉出问她。
“就那样办,毕竟不会死人。不能让我一个人拖累整个部队。”乐正绫看着远处冲刺着的士兵们,“我之前在清单上写过一些和这个有关的资材,不知道军幕会不会发给。”
“应该会的。”眉出支起腰来,“你们不像我们,毕竟我们男子有些事情,扛扛就能过去,你们这是未必。”
眉出在说“毕竟”这个词的时候,特意将音拉长了一点。乐正绫并不准备同他在这方面争胜。
“是。不过就算作为一个丈夫,在战前也是多准备一些比较好。”
“理是在的。”
傍晚,天又重新阴了下来。通书什结束了为期一个白天的训练,收队回到营中。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去解下身上的重甲——平日士兵们自己穿半身札甲的时候,看着营中穿着大铠、威风八面的军尉,总期待有一日自己也能套上一身铁衣,但是真的穿上运动了一天,身体便给自己提出了警告。
楼昫在魏功的帮助下将自己的甲衣脱掉,整个人舒舒服服地瘫倒在了席上。他感到自己酸乏的肩膀像是失去了自己的重量,飞到了空中一般,但又没有挣脱自己的身体飘起来。这或许就是什正先前零零散散地向自己课过的“引力”,楼昫想着——从前盘古开天辟地,说是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每当他问自己父亲浊气为什么下降时,父亲辄说万事万物都有个上下轻重,这个答案并不令他满意。到了通书什,课了引力说,什正向自己介绍,凡是有重量的东西都具有引力,地面和海洋所在的球体就是一个极重的大块,故而产生了非常大的引力,自己一跳还没四尺高。当然,由于这个引力的作用,楼昫所见的一切天体和自己的地面,才会聚成一个球状。
“最好是什么呢,我带你们找几块磁石,把它磨成一个小点。它除了引力以外有磁力,磁力就能吸附一些磁性相反的东西。如果准备一些墨粉,把它们放在磁石上,”乐正绫先前在营外的草甸子上向休息着的士兵们解说这件事时,如是地说道,“然后我们在四周放墨粉,墨粉就会被吸到磁石上,通过这个墨粉,你们就明白地球、太阳、月亮、星辰为什么是圆的了。如果你们还有机会到月球上去,它因为质量比地球小,引力也就小,所以你们能在月球上一跳几丈高。”
“什正,那姮娥跳起来……”小郑睁着他圆圆的眼睛,问道。
“那就没有气,人在上面活不成。根本没有姮娥。”乐正绫当时向他摆手,“民间故事。”
楼昫这几天空闲的时候一直在检查周边的地形中有没有磁石,但是无有成果。不过就算没有这个实验,也不妨碍他预设什正说法的正确性。或许肩膀在重压之下解放出来以后,还未脱离自己的身子,就是因为自己的身上也存在引力的缘故——虽然没有地球那么大。但是,既然什正说了,“万物都有引力”,那自己肯定也是有的。不光自己有,何伍正也有,乐正什正也有。甚至在他的眼中,乐正什正的引力还比其他人的大许多。
“懒鬼,起来搬柴去!”刚躺下没一会儿,耳边遂传来何伍正的声音。楼昫连忙从席上蹦起来,忽然感觉自己这一蹦,好像也似什正说的,在月上跳高了。去了这副铁铠甲,仿佛做什么事都是轻飘飘的。
乐正绫照例检查了一会通书什的卫生状况之后,马上返回家奴营去察看天依的状态。她走到营门处,苏解正站在门口等着她。见到这个汉国官长过来了,苏解连忙迎了上去。
“下午好。洛什副怎么样了?”乐正绫问她。
“我正要过来向你汇报——她已经换上了垫布,在室内安然休息。”苏解说,“没什么事,不过这几天可能就不能乘马了。她说她可以做一些其他事。”
“我们去看看。”
乐正绫和苏解走回自己的房间,看到天依已经解下了重铠,褪下袑裤,身上仅穿着一件单直裾,坐在榻上。毋奴韦在一旁看护着,看起来情况还好。
“不用那么一惊一乍的,毕竟每个月都会来。”天依笑着同阿绫说,“还是先把你的甲卸下来吧。”
乐正绫在毋奴韦的帮助下脱下了头胄和铠甲,走到天依的榻前,坐下。乐正绫以这里有自己照顾为由,请她们回去休息,准备吃饭。
“姐姐们已经准备了七条垫布。估计会用其中的四五条。”天依说,“如果我们出河西的话,倘若战事不顺,延留的时间长,那就得用十条——毕竟当时恐怕没有太多的水让我们洗脏布。”
“嗯。我之前在准备清单上的名目的时候,向司马申报的就是十条。这样多半还能余出来几条,可以作为临时处理伤口的绷带之类的。”
“这样还好。”天依点点头,“我们两个人,基本上在生理上,这方面的需要就这么多。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士兵们和我们每日的拉撒问题如何处理。”
“多半是要在野外解决了。”乐正绫道,“大部分情况下,军队都是这样做的。讲究一些的,在短期驻扎的时候会挖掘卫生壕,但是考虑到我们大部分时间处在急行军的状态,那八成是在行军中途或者单次行军抵达的时候,休整的时候做。”
“嗯。那我们俩又应该怎么办呢?”
“或许我们可以带木桶去,每天晚上驻扎的时候,把木桶放在小帐篷里面,解决问题。希望桶中的异物不至于填满。还好骠骑将军进行的是短期的突击,这样我们的负担还稍微能减小一些。”
“士兵们呢?”
“如果要在一个地方驻扎一段时间以上,那就还是挖卫生壕。”乐正绫说,“之后我会教他们这个相关的东西,顺带请赵司马看看,他们这次如果不用,那下次遇到长期一点的作战时,还是会派上用场的。”
“嗯。”天依看看屋中蹿动的火苗,“就算不挖掘卫生壕,光在野地里解决,问题也不大。你申报了五百张粗麻纸,平均一人三十余张,就这次来说怎么说都够用了。甚至还能用到夏季那会。”
“粗麻纸除了作卫生之用以外,肯定还有其他更大的效用。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发掘。”
“一般的用来捆绑伤口用的布条,你报了多少?”
“一丈长尺把宽的,一人三条。”乐正绫摆出三根手指。
“什么都按人头算,普通部队哪有这个待遇!”天依有些心疼,“一想到我们出军的背后,农夫在田园力耕,妇女不停地织素……我们如果生在这个时代,八成也不会接受识字的教育,而成为在广大的农田中应付征缴的妇人吧。”
听了天依是言,阿绫一时说不出话。良久,她叹气道:
“没办法。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我们的事业,不管是平日里课通书什,还是让他们做马上的训练,还是出去做调查,表面上看物质条件很充裕,有赵司马和骠骑将军的支持,但是他们的朝廷财政,背后还是民脂民膏。我们只是没有直接参与剥削,误以为自己的生活是凭个人的力量奋斗出来的而已。”
“我们需不需要削减申请的物资的数量?”
“清单已经报上去了,他们已经开始按照程序准备。如果更改清单,那会再产生几步程序,往往在这程序中消耗的资源是更大的。”乐正绫向她说,“这就如同道光帝讲究节俭,穿衣服要穿到打补丁,但是光打补丁耗费的钱,中间产生的**就比定做一件新衣服还多。我们在清单上申请的物资还不多,没有必要为了节约一点而多做这无谓的一步。”
天依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对啊。”乐正绫似乎发现了什么,“你在司马府不是待了半年么,这种事情,你常和执事在一块的话,不是很好想到么?”
“都快忘完了。这三个月各种折腾,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曾经在赵府活过……”天依低下了头。
突然,她感到自己的下体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紧接着,身下的垫布又湿了几点。她赶忙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自元狩二年的冬季以来,这种程度的疼痛几乎伴随着她每一次经期。这种痛感由很多因素组成,有的是比较冲的饮食,有的是剧烈运动和长期的旅途劳顿。她在现代和赵府中的时候,原先并不觉得经期的疼痛是一个大问题,但是在长久的颠来倒去的生活状态下,这便慢慢地发酵出来了。
乐正绫见天依这样,连忙护住了她,用被火烤得温暖的右手去揉天依的小腹,以缓解疼痛的感觉。天依发疼了一会儿,感到被一只温暖的手摩搓着,突然发生的疼痛也减小了很多。一股温暖的感觉盈上她的心口。之前在苏卜部做调查时,自己也是这么护理阿绫的。
“有阿绫在,我情愿每月多流一些血了。”天依歪着头,轻笑着同阿绫说。
“瞎说什么呢!”乐正绫一边揉着天依的小腹,一边在她耳边道,“除了这个,我不许你之后再多流一滴了。”
傍晚时分。小雨又在庭院中悄然落了起来,毋奴韦和张嫂往屋里送来了饭食,只见她们端着的其中一碗粟粥,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腌肉。
“女孩子这段时间要进补。”张嫂看了看天依的情况,对她说,“今天刚好发了肉,我们把大部分的都匀给你们了。”
天依看了看粥面上的一层腌肉,先是感谢她们的关心,随后道:
“张嫂,这些肉你们吃。你们每天是要干大活的,吃了好有力气,如果未遇到经期的话。按我们海国的道理,人处在经期的时候是不能吃腌制的东西的。”
“又是海国道理。可是,不吃肉怎么行呢?”张嫂皱起眉头,看着面前这两个姑娘。
“没事,可以熬过去。”天依冲她们笑了笑。
“这样吧,按你们的道理,蔬果能不能吃?”张嫂问她,“能吃,我们就煮了送来。”
“太感谢嫂了!”
过了一会儿,张嫂们又送来了粥面上漂浮着绿蔬的粟粥来。乐正绫光顾着揉天依的小腹,天依端起粥来,细饮了几口。温食下肚,她感到自己的情形好转了一些。
到了荒芜陌生的时代,摸爬滚打将近一年,还能有阿绫、张嫂、毋奴韦这些人在身边如此关照,天依总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得怎样,才能将她们的恩情报答完。入夜之后,细雨依然下着,阿绫把火调理到了最大,将天依轻轻地抱上床榻,解了衣物,披在她的身上,侧躺在她旁边,准备随时伺候。
“阿绫,你先休息吧,不至于那么大动干戈。”天依在枕边,同阿绫道,“穿着重甲训练了一天呢……”
“没事,二十二岁,精力旺盛。”乐正绫用手臂枕着头,笑着,“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说加了几斤重人就不行了。”
“明天还要继续这样训练……”
“汉代的夜晚,没有夜生活,它就是长得很。”乐正绫说,“就算过一个小时睡,明天也能早早起来,还比平时睡得多。我上大学那会,熬夜什么的是家常便饭了。睡眠时间哪有现在那么足呢!”
“是,你那会经常用底妆盖自己的熊猫眼。”
“哎!又揭我短。”
“反正现在也没有别人。”天依用双手捂着肚皮,看着被窝外面漆黑的屋架。
“现在还好么?”
“好些了,就是那布现在黏得很……”天依轻声道。
“明天起来的时候,我再给你换条。”
“不用,我可以自己来……”
“反正明天上午两个小时是交给毋奴韦她们给士兵课书的,我能够留在你身边一段时间。”乐正绫说,“下午训练完了,我再回来。有个三天,你就好了。”
“嗯,我一般就是三天。不过这三个月来,似乎情形变得严重了一些。”
“都是奔波劳累。”乐正绫撩了撩她的头发,“或许随骠骑将军打完河西之战以后,我们的生活能暂时安定下来吧。”
天依听了此言,回想起之前近一年中自己经历的种种生活。在元狩元年的夏季脉脉流淌着的洛河、在吕聿征的陋榻上因想念阿绫而哭泣时室外的蝉声、当自己被赵家的二公子卖到狭斜后,借着月光照得的嫖客的脸、当着众人的面坚持一贯三为王的卢师成、在得知自己的名字可以用一套符书写下来以后刘九欣喜的面容、洛阳街头冻僵惨死的饿殍、步步向自己紧逼的莫公子、孤立无助的赵筠和晏柔,许多面孔和事物都浮现回她的脑中。自元狩元年夏至元狩二年春,自己除了在教赵筠那段时间以外,并没有过过几天安稳的日子,阿绫更是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颠沛流亡。忙碌疲顿,这或许是汉武帝时期三千万四处奔走的人民共同的生活。如果历史的力量把二人抛掷到了这段混乱的时空中,她此刻真想化为一个善信,向它虔诚的许愿,希望它不再把它的子民们像投石器上的一枚实弹一样,将他们抛向更为险酷的环境。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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