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投名状的问题,天依在出发之前同阿绫考虑过许久。在传统的社会中,要加入一个秘密会社,各种形式、各种名目的投名状总是需要的。为了建立牢固的信任,这种投名状通常要求的条件非常苛刻――林冲逼上梁山的时候,王伦就要他三天之内带一个人头过来。这还算比较轻的。有一些一道入伙的甚至需要互相把对方的家人杀光。在中国历史的晚期,许多做大事的人都是这般结成牢固的同盟。
但是这些是洛绫两人无法接受的。无论是亲手去杀一个人,还是杀掉自己的亲友,这都是她们没有办法做的事情。乐正绫虽然有一些战斗的经历,也受过军队的训练,在河西战场上奔走过,但是她从头到尾没有手刃过一个敌手,甚至连砍伤都没有过,实在没有经验。欲杀贪官恶吏,她们也缺乏隐蔽、侦察、善后的技能。这些都是常在此道的侠客或者说罪犯更擅长的。倘若在场的侠客们要她们交一份这样的证明的话,她们恐怕只能点点头应允,然后转头就走,放弃这次开拓西乡的计划,日后再也不来见他们了。
不过希望还是有的。投名状这种物事不一定需要杀人,只要它能触及律法或者规矩的底线,将当事人和这个组织绑在一块,谁也不能脱身,便也可行。二人的身份是女子,而且在设定上很容易搞到钱,这是在众侠当中很不容易的特质,不知道游侠们对这种人等的要求是什么。
现在还没有到明天就得同屋内的人们紧密合作的时间,两人徒是跟他们混熟、打好关系,顺带从游侠的角度听听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见解。这也是在田间实施调查的一部分。她一边同火边的人们谈着天,一边引出各种话题,问彼等社会上的各种问题和近年身边发生的事,以及他们和当地人之间的关系。有一件事让她感到很惊奇,就是在场的游侠都做过一段时间的游食之民,换句话说,就是给别人打过工。
“你们二人――我估计你们也没去过。”那姓彭的剑客不停地摸着小腿,“你们能随便有门路散财出来的人,肯定不跟我们一样,有事没事就去给人佣耕,或是到市集上扛粮搬货。”
“这毕竟是生计所迫。我们有时也有生计的困难,要不然日前怎么会跟你们说抄书呢?实在没钱了,也只能去抄书写字。”乐正绫向他道。
“还好,你们不去狭斜,算是爱身的。不过要真没抄书的人了,又没别的钱,你们恐怕也得去……”
“是啊。”乐正绫看着火堆愀然。
和后世的很多人对游侠潇洒神秘的想象不同,在古代,行侠并不是一门专门的职业,侠客也只是人一生中的若干身份之一。在场的侠客们自己身上虽然有武器,但是以武犯禁本来就是一门危险的行当,一年也造不成几场命案,劫不了多少财富,反倒容易出事。真到了生计无着又不敢贸然进林子以血洗剑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化身为游民,给人做工维持生计。游食不问出处,雇佣劳力的主人并不会按朝廷的法度来苛求来者的身份,那样只会给自己找不方便。他只需要一日按最低的标准付给他们佣金便是。就算他知道可怜巴巴、手上接着铜钱的穷鬼前几个月还在道路上横行杀人,那同自己在光明正大的市中催他努力干活又有什么关系?不光是汉代,就算是现代,打黑工的场所也仍然是这路生态。
这也从侧面提醒了天依和阿绫,游侠在正常的社会秩序中也是下民,他们的生计问题亦仍然是最要紧的问题。而且若有一个地方能容他们自由,他们也会安定下来,而不是在刀头上过舔血的日子。她们或许可以从这个角度来切入下一步的工作。
同剑客们烤火的时间说长也不长。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们还是要起身继续赶路。屋内的众人都向她们道别。就在临别之际,乐正绫转过头,问刚认识的阿彭:
“对了,除了信的话,兄弟们近来有什么事情要小女代为帮忙的么?”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良久,有人站出来,问两个姓郑的姑娘:
“两位姐妹中想必是有一人长的吧?”
“是。我就是长女。”乐正绫点头。
“郑姐是楚人么?”他复问道。
“不是楚人。不过您想问的是……医巫方面的?”
一般有人问到是不是楚人,又问在家中是不是长女,阿绫便可以断定他是要寻医问药了。楚人的家庭颇流行这一风俗。
“是。”那人说,“那个……我的父亲……”
“他是生了什么病么?”
“肚子涨。又很难拉出来,出来也很多水。”那人向她描述自己父亲的症状,“这往年冬天都好好的,唯独今冬以来……”
“那有点难办。”乐正绫蹙眉,“面色尚好么?”
“有点没有肉色。”他叹了口气。
“我们现在能见到他么?”
“他的所居在北乡,恐怕我们不能带你们去见。家人传书过来,我也才知道的。”
“你们平时习惯吃冷食么?”
“我家里冬日有些吃。”那做儿子的说。
“是有些吃还是常吃?”
他支支吾吾,最后向面前的姑娘承认:
“常吃。为了省一点薪火,基本上能吃冷食就吃冷食。一家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会是因为这个闹的病吧?”
“冬天不适合吃太多冷食。”乐正绫叹了口气,“这样,你父亲的这病,我应该有主意了,你可以把他的居所告诉我,我们为你试试治他的病。”
“可以治么?”他的眼中放起光来。
“或许可以,至少可以减缓。”
“那就多拜托郑姐了!”那人立马向她拜言。其他侠客也有些动容。不过阿绫只是向他们说着自己不是专门的医师,或许不敢确保病一定能治愈。不过他的父亲能够得到更多的柴火和暖食,这点是可以冲他们保证的。
游侠们将她们二人安全地送离自己的暂居点,回到村间路上。临行的当场,他们还送了二人各一个用绳结绑起来的图案,说是在西乡若遇到其他拦路的人,只要出示这只绳结,就能够受彼等的放行。两人也半信半疑地将它们收了下来。重新走在冬季的乡村之间,天依大舒了一口气。
“阿绫真的有法子治愈那老者?”天依对她接下的邀请有点忐忑。
“不知道,但是我有一个经验,就是所有的病都是穷病。”乐正绫太息道,“我虽然没什么医术,但是我猜那个父亲的病作为消化道的疾病,应该和他的饮食习惯有一些关系。我打算对他的生活做一些优化,比如每天吃上热饭热菜,顺带喝点姜汤,再洗个热澡,那样说不定会好转起来。”
“那我回府上也可以问一问晏公――”
“要问也不能问他。”乐正绫笑起来,摇了摇头,“我们在外面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和府上的人绝缘的。还是在城里问问人吧。”
“还得把他请到那人的家里才行。这会儿的医生要对症看人,光隔空说症状,恐怕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得请他过去观察。”
“嗯。那我们现在就去么?”
“别急,上午揽了好几个活呢,我们一一解决。”
跟着阿绫在霸陵西乡周边转了一大圈,到处给西乡的人送信,当天依再和身边人出现在北乡时,已经是下午近昏的时分了。她们乘上缪叔和晏柔开来的车,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城里,拉上一个医生,又在北乡的市上买了车柴火和粟米,在天黑下来之前,终于和运柴的工人们抵达了那游侠所说的父亲家。
柴门是游侠的母亲推开的。她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视力不太好,迷瞪着眼看了来人好久,才认出来者的人形来。
“老夫人,请问这家的主人……”天依凑近她的耳朵,将声音放大一些询问。
老妇含含混混地指向了家中茅所的方向。看来那小侠给的信息没有错误,他的父亲确实饱受便秘的烦扰。
“你们是做甚来的?”
“听闻这家的主人有恙,我们特请了医生过来,给他问问药。”
“要多少泉呐?”老妇首先蹙紧了眉头。
“夫人,这不要钱。”天依一边说着,一边请北乡来运货的人们将粮食和柴火搬进他们的院子。那老妇人拦阻不得,见这么多货品直接进到柴房里面,又是呼天又是咂嘴。
“夫人,这些不是别的,都是给您丈夫医病用的。”
“这些吃的用的,不是药石,也能治病?”
“当然能了。”
不论如何,这位老妪还是颤颤巍巍地把一行人请到了陋室当中坐下歇息,等着院子的男主人从痛苦的茅室出来。又等了半晌,只听得侧室当中传出哎呦几声,那害了病魔纠缠的老者挺着个涨了的肚子,被自己的小儿子扶持着,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老妪走上前去,向他们介绍来人的意图。虽然对陌生人有所提防,但突然有人冲进来说要给自己医病,他的表情还是惊喜了一些。就算来的是个庸医,病医不好,但对自己来说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权当碰碰运气了。
来自霸陵的医生先是探了探他当前的病情,仔细观察他浑身的状态。天依也坐在一边看。这人的脸色确实有些发青,还有点发白,看起来不似人色;腹部也确实涨,但是泄不下来,颇为痛苦。在医生查勘脉象的时候,天依还询问他饮食的状况,得到的结果自然也不乐观――前几天家中煮了些粟饭,反正已经熟了,今天就再吃了吃,就无必要再开火。
听闻这个情况,医生对这老者的病因也大致有了数。他站起来,向几人说:
“还是常进冷食,正逢寒冬,进冷食伤了身子,出入不畅。先熬碗姜汁服下。”
二人便依了他的吩咐,阿绫和缪叔取了柴,砍来生火;天依则拿了提前在市上买的姜,到一边捣碎,准备煮汁。不出一会儿,一大碗热腾腾的姜汁就成了型,由晏柔端来给全家人服用――谁也保不齐这种冷食吃下去,老太太和儿子会不会生类似的病。医生总不能前后反复来三回,分别治三个人。
老爷子像是从来没喝过姜汁一样,一拿到这碗汤,就狼吞虎咽地啜饮起来。晏柔连忙把碗握住,只许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患者也迅速习惯了这个节奏――他可以舒缓地持久地享受温热的口感了。天依不相信这个活了好几十年的男人竟没有喝过姜汤,或许他现在的贪饮只是因为自己进食热餐的机会入冬以后太少了。
晏柔也有点惆怅。她原来在赵府中也不是没过过吃残羹冷炙的日子,但是这种持续性冷多热少的生活,自己是真没过过。就算在府中为奴,自己的境地也远比城外一些人要好。
花了一段时间,碗前的人终于饮完了姜汤。与此同时给患者洗热水澡的进度也快完成了――火炕中的焰势已经十分旺盛,天依不停地将烧开的水倒进木盆里,准备让老爷子浸泡进去。医生没有给出这个疗法,此是乐正绫自己想出来的。只要人整个地被一个温暖的环境包围,他体内受寒的程度说什么也会减少一点。
待那小侠的父亲浑身泡了个爽快、快要出浴时,天依又在忙活着张罗粟饭了。这三件事一路做下来,医生再讯问他的情况,那老汉只答身子似乎舒服多了。
“那我们明日再来探访。公倘若此腹胀能立愈,那是最好;如果不能立愈,那坚持几日,总会好转的。”乐正绫对那父亲说,“今冬就不要发愁柴火的事了,柴火要烧多少,我们就能给多少,务必每日见火,吃上热饭,洗上热澡。毕竟身体要紧。”
在讲完这些话以后,她又对着老人的小儿子重复了一遍。老人既然是和子女一块在家,那么子女在这方面就应该尽到孝敬的责任。在健康这一块尤是。这一点在伦理观念强的汉代按理说是不言自明的。
难点在于这一家人仍然奇怪,为何老人的病是同一家人日里用的羹食有关系,明明大家都食着冷餐。倘若因此患病的话,也应该是三人一块患病,而非独有老人腹胀。阿绫和那位霸陵来的医人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向他们说明不同的人体质是不一样的,对抗病邪的能力也不一样,而且老妪和小儿子吃着没事也并不是因为他们不会因此发病,而只是还没有发病。两个人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会一直使用她们送过来的柴火帮老人烹煮热饭,直到病愈为止。这令阿绫有些哭笑不得。
走出那户人家的柴门,距离霸陵闭城也不远了。缪叔遂催起马,全力朝城关奔驰过去,城中延出来的医生则坐在他的身侧。今日的事情都已办完,靠在车厢的后墙上,天依忽然感到一阵疲倦像风一样刮进自己的身体。
“这一个月,我感觉我们比上个月还累。”
“毕竟是寒冬,又坐着车到处走,这几日还步行。”乐正绫松了松她的肩膀,“我这几日的精力和体力还尚可,没有感觉有多大累,不过你可能就不一样了。”
“明天除了到这一家复访,探查病愈的情况,我们还需要出门么?”
“明天就先不出了,渭北和西乡都没必要再去,在府中好好休息一天吧。先前救过来那个李迎,我们还没跟她细打过交道呢。何况有些东西也需要在府里头整理。”
“那就好。”天依放下心来。看来今天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阿洛总算要歇了?”坐在一旁的晏柔忽然发话。
“哎,是啊。”天依将头扭过去,“晏柔姐也要休息么?”
“我和缪叔其实也挺累的。”她低下头,唇角轻勾,“虽然说开车出去很清净,也挺自由,但是天天出去,颠簸着也累。何况外面又这么凉。”
“那确实是时候修整一段时间了。”乐正绫扶了扶额头,“我们大家都修整修整。明天天依也不用出府了,缪叔也不用套车,我自己骑马去那病人家吧。”
“阿绫一个人出门……恐怕不太安全……”
“你难道还信不过我么?”乐正绫只是一笑,仿佛这个世界上谁都打不过她。
“那明天我也陪你骑趟马,无非就是几里路。”天依咬了咬唇。
“――那我们还是改到后天好了,后天再去这家看看。总之,明天不能让小天依再累着了。”
“也好……”
在彻底得到了休息的通知后,天依立马就彻底在车厢背上放松了下来。眼前一蒙,睡意如潮水一样涌起。还没过一分钟,她就感觉周身的一切都在向远方退去,甜美的梦乡浮现在了身前。
――第二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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