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书什和它的卫队在乌戾山的分水岭下度过了难忘的一夜。这一夜夜风极大,由北边沿河谷吹上来的冷气直逼得帐篷哗哗作响。但是为了保持山口的控制权,他们必须在这风口处像一块磐石一样驻扎下来。
为了控制大风对夜间休息的官兵的影响,所有人的帐篷一律向南开口,而在夜幕未至之前,祁晋师还命令通书什的士兵在帐篷边修筑了低矮的挡风墙——高约三尺,但是仍然奈何不住夜中的冷风。还好乐正绫向军幕申请物资的时候,给每人多申了一条毛毯,小伙子们还可以盖着毛毯睡觉。楼昫一边盖着毯子,一边感受着渗进来的冷气。他想问旁边的火伴们冷暖的情况,但是囿于口中的木枚,无法开口。第二天,更下方骠骑宿营处的晨鼓低沉地作了,大家从毯下爬出来,摘下木枚,这才纷纷抱怨起昨日和清晨的寒冻。
“以后要都是这天气,我别活了!”夷邕抱怨道。
“坚持,坚持,”齐渊说,“你现在过得苦,过得有你老家两年前大旱的时候苦?想想看,我们回了长安,酒垆,狗肉!”
“我就开个玩笑。”夷邕说着,卷起他的铺席。
通书什将物资收回辎重车上,在开灶草草地吃完朝食以后,同赵破奴将军的卫队一道,继续往山下行动。今天是他们出塞的第三天,不知道在今日,他们会不会碰上传说中的须卜部的人,而两军之间会不会发生冲突。
骠骑将军的部队趁着清晨时光,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河谷奔下了山,在上午时分,来到乌戾山区北面的草原上。这边似乎非常适宜牲畜和马匹繁殖,时值四月,草已经在荒原上次第地长了出来,甚至已经具有了一定的长度。乐正绫回头望去,自己昨夜还在宿息的乌戾山,已经化为一道高耸巍峨的山脉,成为了草原的远景。霍去病的由全骑兵组成的军队,在运动效率上,几乎等于古典时代的机械师了。
当大军在草原上向北方继续前进时,在大队的附近,散着一丛一丛的骑手。这是骠骑将军在草原上设置的斥候,他们能够保证汉军及时捕捉到敌人大小部队的方位和动向、确保大军的安全。甚至骠骑将军本人就是行在大军最前端的斥候——他素来喜欢这么做,率领一些精卒健儿先于大军前进。
部队本身也从在河谷间行进时的长条状的阵线中展开了。一万人的汉军,布成了三股大队,齐头并进,看着周边如此多的军队、旌旗,通书什的人们的安全感增加了不少。
在行军持续了一上午后,大部队正在沿着一面长达几公里的缓坡往上走时,忽然,乐正绫看到大军附近的斥候都顺从前方斥候的行动,归入了大队当中。同时,从遥远的队前驰回几匹骑兵,他们向赵破奴将军报告了刚才侦察活动的结果。很快,赵破奴的军幕也停了下来。
“看起来是有仗要打了。”首先开口的是夷邕。通书什的人们遂议论起来。
“是须卜人么?会不会不止是须卜人,还有其他人?会不会是右贤王整个跟来了?”
“若是右贤王,那我们就糟了。如果是须卜人,我们还可以安然地在这大阵之中看好戏。”何存的汗马上就从脸上淌了下来——虽然他的汗水一半是太阳照射的结果。
“没事,你们就待在这,除非匈奴人把大队都杀败了,把我们也杀败了,你们撤回到山里去。”眉出向他们打气,“怕什么!上林苑里出来的,从天子田猎过,怕过谁呢?在这片地界上,要有人能把我杀倒,除非天不眷顾天子了。”
“眉队副说得是。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心不要乱,稳起来。我们在部队的中心,都不稳,那就说不过去了。”乐正绫示意小伙子们安心,“只要心不乱,胜算都会加五成在我们这里。那些须卜人马上要面临我们突然的攻击,他们才乱呢。”
在眉出和乐正绫二人的安抚之下,士兵们的士气沉了下来。他们将马停在原地,等待上峰传达消息,下发进一步的命令。
过了一会儿,有两伍的骑士分别从霍去病和赵破奴的属兵阵列中出发,执着木板,由队列的首端骑到尾端,向全军通报了当前的状态——在大军所处的这个缓坡的另一面,苏卜部整个部落,无论军民男女,都集中在北七里的地方放牧。只不过因为部队在反斜面上,他们还没有察觉。七里这个概念相当近——一辆时速30公里的电瓶车,在五分钟左右就可以抵达。现在大军已经禁止发出大规模的响声,将旌旗平收起来,时刻准备越过坡面,向这个规模较大的部族执行冲击。
“难道骠骑将军不准备谈和么?”
“只要我们的大军压上去,他们自然就会谈和了。”祁晋师说,“旗鼓就是最好的谈和。”
整支汉军在一片静默中开始了对作战部队的调动。如赵破奴昨天傍晚时分对乐正绫说的,骠骑将军将两个前部——四个曲,两千人的兵力,尽数部属在在坡的后方,于须卜部落的正南面展开,准备担负主要的冲击任务;而另有两员校尉,各率领着一部骑兵绕往坡的左右两翼。而剩余的六部兵,除了另有两部骑士跟随在两翼之后以外,剩余的四千人尽数将辎重和赵司马代领的骠骑军本部保卫在中间,而通书什则正是处在这个圆阵当中。
“我们这能行么?”夷邕问乐正绫。
“能行。”乐正绫说,“骠骑将军有自己的把握。”
当众军在反斜面上准备好以后,作为什副留守的天依听闻鼓号大作,随后,在前方埋伏许久的、黑压压地排成一条线的骑兵,纷纷冲下了缓坡,开始向缓坡下面运动。而本阵和后军也开始缓慢地朝前方移动。在他们移动到缓坡顶部的过程中,密集的鼓点和角声不绝于耳。汉朝的野战军在广袤的河西平原上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冲击。
一直到缓坡的顶上,乐正绫才看见远处须卜部的全貌。那个部落比她们在关内调查的部落,可能比所见的所有部落的聚落总面积加起来还大两圈,如果说里面居住有几千人,那必然是不假的。显然,这个部落是她们在河西经历的第一个“王国”级别的部落,而正是因为他们的体量,以及同匈奴政权之间的关系,他们成为了霍去病讨伐的第一个目标。
在圆阵的前面,平展的缓坡上,足有六部之多的黑压压的汉军骑士,端着长戟和矛,向这个部落的营地直扑过去。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骑士们身上穿的被漆成玄色的甲胄,反射出一片眩光。这片延展达数百个米的眩光对于敌军来说会是一个很大的刺激。汉军冲击的过程持续了几分钟,须卜部的骑手们迅速拿了刀兵从营中集结出来,但是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被南方、东方和西方出现的三面的汉军合围了。
骠骑军中的匈奴部队用匈奴语呼喊着劝降的口号,但是须卜部在一开始拒绝投降。他们仍然组织了两千人,在大营外的草原上和汉军发生了冲突。乐正绫、祁晋师、闵升、眉出等人纷纷在圆阵中心侦察着战场的态势。匈奴的骑手们先是向驰来的汉军射箭。
“又是箭。”祁叔说。
“我们去年在塞上就见识过匈奴人的箭。”乐正绫叹了口气,“我们这边不射箭么?”
“匈奴人虽然骑射的技巧娴熟,但是骠骑将军的战术就是,顶着箭,直接往上冲,冲到短兵的距离,同匈奴人肉搏。在这一块,他们绝对不是对手。”闵队率向她们说,“当然,我们这边也有射箭的,比如部队收编的陇西降汉的胡骑,他们就会射箭,也比较娴熟。不过总的来说,大家以冲阵为主,尤其是在有了马右的海国登以后。”
“它普及的程度如何?”
“至少我们安上了,长安出来的军也有半者安上。但是陇西调来的,应该就还没有。”闵升给了一个粗略的范围。
“无论如何,这次是肯定有人回不去了。”乐正绫叹了口气,“希望这次冲突早些结束。”
“我猜它最多会持续个两刻。真正打起来了,时间不会很长。有时候人的生死,就那一念之间的事情。”闵出补充道,“不过持续两刻也特别久了,要真要持续那么久,那就说明部队的伤亡会上来。”
看着看着,天依忽然吸上来一口凉气。
“怎么了?”乐正绫问她。
“我好像看到……有个人中箭了……他坠到了马下……”天依捂着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人逐渐走入死亡的过程中。
乐正绫连忙翻身下马,将她也扶下来。进而,前锋中的汉军已经冲入匈奴人的队列当中,后者撤退不及,旋被追上。在这个当儿,天依看到了更多人——大部分是匈奴人被各种各样的长兵刺中,他们中的许多人仰着天倒在了马下。
旋即,和在先前冬天的洛阳街头一样,有一股欲呕的感觉从她的胸腹中产生。乐正绫将她扶住,劝天依想吐的话就吐出来。但是在通书什的众人面前,天依一忍再忍,但是最终,在乐正绫不停的拍击下,她还是将晨中吃的粟米,和着胃液涌了出来。
通书什的士兵们对此的反应倒是普遍不大——一来是因为大家只是看个远景,看得并不真切;二来是因为和海夷不同,他们打小生活在汉地,已经看惯了因疾病、冻饿而死的人,从老人到少女到婴孩,也看惯了被刀器破离肢体的犯人。大家对暴力的忍受能力,要显然比现代人高一个层级。
“果然女人就不应该上战场。”夷邕轻声对齐渊说,“不知道什副以后还会不会吐。”
齐渊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紧张地关注着圆阵外面的动向。突然,他发现圆阵的东南隅一部也离开了阵型,向东南方向追击而去。在更远处的,是一支放牧回来的须卜人马队。马队中男女老少皆有,而更多的则是牛羊。看来这支牧民要被汉军执得了。
当天依将胃中的物什尽数吐完以后,她的感觉稍微好了一些,但是远处传来的喊杀声仍然不断。她重新骑上马,随着圆阵一并往前推进。过了几分钟,须卜部营外战场上的声音逐渐小了。汉朝的骑兵鱼贯而入,显然,须卜部在汉军的武力面前屈服了。
鹰击司马派人前来通信,让通书什跟随他和卫队前往须卜部的营中。在那里,骠骑将军正在准备率队与须卜部的人谈判。他已经从部落中捕得了一个会汉言的译者。
乐正绫遂率领着通书什沿着新战场,跟随鹰击司马进入部落聚居区。营外的草地上散布着百来具尸体和伤员——所幸,战斗持续得不久,而须卜部只是崩溃了之后便迅速投降,故双方均伤亡不大。在草地上躺着的,大部分是穿着不太紧实的皮衣、毛衣或者麻衣的,少部分是介胄穿甲的。乐正绫一边骑行着,一边直视这战场上的死态,一阵寒意从她的背后匆匆地传来。
她这是第二次见到胡汉交兵的场面了。伤亡人数比起她们在那次城寨的小战斗中,要略多许多,但是汉兵的伤亡则小很多。毕竟部队的精锐程度,作战环境、天时地利也不同。但是不管地上倒毙的是谁,是敌手还是己方,现场的气氛都十分诡怖。这应该是乐正绫作为人类的一员所能直观感受到的,大自然在自己这个物种生理上的精妙设计——当一个人在野外遇到死去的人类尸体时,他的本能会起来一种警觉和危机感——但是这项设计却显然忽视了该物种在很多情况下需要与同类搏斗的现实情况。
而天依在经过这片战场的时候,她只能骑在马上,尽可能保持闭眼。但是一闭上眼,就没法控制马匹行路,只能将眼睛眯成缝,胆怯地看着前面的视域,但是就算正前方,都有许多流着血的尸体和伤员。距离一具尸体近了,闻到一股血腥味时,呕意便会浓烈地重新袭来,但是这会已经没有胃水给她吐了。她只能尽量坚持着,往营区内部赶去。
楼昫走在马上,看到这么多尸体,心中也有点慌。他看着什正和什副对战场的不同的反应,心里愈发觉得什正作为一个女子,实在是令自己倾慕。经历大战,面对疮痍和危险,她似乎都有所准备,甚至在更多情况下比自己这些初经战阵的少年要更为老练。楼昫虽然心知这是因为她在将近一年前就参与过一场类似惨烈的战斗,但是他对什正产生的慕仰之情还是不绝地燃起来。在这大肃杀的氛围下,这股青春之火似乎与周围的恐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从而显得更加宝贵。
通书什走在赵司马身后,走过了营外的战场,准备进入寨门。就在这个当儿,忽然,众人听到了一个耳边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大家在一瞬间都紧握住了刀戈,而当楼昫还在歪着头分辨声音是从哪传出来的时候,他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金属的撞击声。进而,在那个金属碰撞的声音之后的,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听到的、在其他场合听或许能舒缓他的心情,而在这个情况下听到则会令他痛苦失色的一声:
“啊——”
他将头转回来,发现一根从部落内某个卑鄙的角落射来的箭,正插在策马行于他身前的乐正什正的胸上。楼昫眼睁睁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什正,她苗条纤细的身躯,在马上,慢慢地伏了下来。
——第五节完——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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