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腊月初一。前些天结束的那场绵延数日的雨雪使得关中的气温持续走低,隆冬已在眼前。不过对于赵府门口准备出发的洛绫两人,以及从骠侯赵破奴来说,今天倒是一点都没有冷意。
这不单是因她们身上穿了比较厚的衣服的缘故。昨日骠骑将军同她们约定,今天她们要到长安的官舍里,好好观摩一下黑火药的制备和试验,提提意见,做做顾问。如果燃烧试验成功了,世界说不定会提前千百年步入热兵器时代。火药一烧起来,如同森林大火一样,它的蔓延就是无法阻拦的。这个氛围让天依感到身上很热,非常热。
“今后我们汉地也要爆你们那种响雷了。”赵破奴站在车上,比着手指向她们说,“你们不为海国感到忧虑么?”
“这有何可忧虑的呢?汉地之人从此以后,开山修路,能花费更少的民力,做更多的事情。各地都用火药炸山,骠骑将军的大兵能轻松抵达汉的各地,我二人到洛阳去访问旧友也就更方便了。”天依道。
当然,天依的后半句话也包含着自己的想法――今年冬天重返一趟洛阳,到洛水边去寻找穿越地点的计划很明显已经被接踵而来的事务挤得泡汤了。不过以后她们肯定得再到河边去看一看的。如果长安到洛阳之间的道路平坦开阔,少山地阻拦,她们过去也方便一些,说不定用的时间还更少了。
按历史原来的走法,元狩三年刚好也是开创井渠法的年份――历史上汉代朝廷从关中以东的山地向关中开设水渠,由于路上山岭阻隔,没法直接修过去,古人便发明了井渠法,每隔一段就从上面打井下去。从地下打钻河渠。这种井渠法流传到西域,就有了闻名遐迩的坎儿井。
如果火药在今年发明,并应用到通渠的工程上,或许井渠法就不会被发明。虽然这个可能不大――如果要一路开山通渠过去的话,这项工程的规模应该远超今年能够生产的火药的量,何况霍去病可能还要使用这些总产量的一部分于朝廷正在打的汉匈战争。在战事陷入胶着时,匈奴军队看见突然出现的暴雷,肯定会惊吓退走。
时间差不多了,赵破奴同她们聊完,就上了车,命令御者驱马。乐正绫的车舆跟在其后,一行乘驾在骑手的陪同下驶入长安城。
快一年没至,霍去病的官舍仍是被下人们打理得一新,甚至有些地方还上了壁画――毕竟只是他“无以家为”,在灭匈奴之前誓言不成家,大部分时间一直住在宫里,除他以外,这些官舍的下人得经年累月地住扎在这片地方,时刻恭候主人和客人的光临。
从骠侯和两个海国夫人永远比霍去病来得早一些――这是出于下级对上级的恭敬。不过阿绫和天依并没有在接引室等多久,赵破奴直接领了她们进中堂,在那里静候。
大约过了两刻钟,骠骑将军匆匆忙忙地披着一件大氅走进来。
“都到了?”他的嘴上挂着微笑,对堂中的三人道,“走,我们到东边去。”
还没歇几分钟,洛天依就跟阿绫随着他的脚步来到她们之前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官舍的侧院。东边的侧院一般就是该官舍中的府库之所在,藏有大量的物资。在赵府东院做过一段时间奴仆的天依对此再明白不过了。
“这阵子天干物燥的,适合干这事。”赵破奴一边伴随骠骑将军行走,一边冲他开玩笑。
“确实,火药不宜沾水。一遇了水,一时半会儿烧不起来,就难办。”乐正绫也附声,“不过这也是它在冬季危险的地方。冬季万物一般比较干,就容易引燃。一会试验火药一定要将它摆到开阔的地方,要不然它爆炸膨胀,若是引燃了木材,可得是一场大火。”
“这自然是。它既然是凶物,那肯定要小心安排。”霍去病一边点头一边向一旁的工匠们说,“你们都听得了。”
官舍面积不小,但也不大。抵达存放三种药石的院子,向工匠们了解了现在给硝石和硫磺提纯的方法后,乐正绫向工匠们说了粉末的重量比例――硝石要占七成五,硫磺占一成,木炭占一成五。工匠们分别按照比例从库中搬出来磨成粉的药石,光硫磺就拿了一斤出来,摆在他们身前。
“太多了,太多了,用小碟装!”天依急忙摇手。他们便又使用小碟,将十汉斤材料减少装倒。
“用料这么少?”
“我们先混一块,试试它的燃烧有多激烈。”天依向他解释,“如果按刚才那个量,能磨出十斤黑火药来!十斤的药量可不简单。”
听了她的说法,骠骑将军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工匠们将这几小碟的药末倒在一块,搅拌混合。混合的时间较长,花去了一刻钟时间。大概到待碗中的药末彻底拌匀,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种乌黑的颜色。这个颜色,天依太熟悉了――小时候她们玩鞭炮,有的同伴就喜欢把鞭炮打开,将其中的药倒出来,合在一起点着玩。
“这就是黑火药。”乐正绫向骠骑将军和从骠侯介绍,“别小看这么一碟,它燃烧的时候,可是光亮剧烈地很!”
两个汉地的贵胄半信半疑。
“如何点燃?”
“用细绳,一端连到药上,一端连到外面。点燃外面那头,让它烧到药上,最稳妥。”天依介绍道,“这也是放早期的火药兵器最直接的方式。”
“试试。”霍去病吩咐道。负责安全保卫的乐正绫让几位使君都退后几丈,以确保这次实验对他们绝对安全。
众人都撤退到绝对安全范围以外,不一会儿,引火的火绳就被点燃了。围观的人们屏住呼吸,火从绳上烧到了药碟里后,马上就剧烈燃烧起来,释放出大量的灰烟,明光逼人。直到浓烟飘了好一阵,碟中的药被燃尽,乐正绫上前查看药灰,两个将军才跟在她们后边走上前。
“真不似寻常的火苗!”面对这一丛余烬,霍去病向她们说了自己的观后感,“一碟尚如此,要是刚才制备了十斤,点起来,恐怕火真能燎到屋檐了。”
“不过碟子并没有爆开啊。”赵破奴补充了他的怀疑。
“君侯,昨日已说了,此三种物质混合燃烧时,会放出大量的气体。君侯见过爆竹,那些竹子在火中燃烧之所以会爆开,就是因为火加热了竹筒中的气,空气热了,体积就会膨胀,但是竹筒又限制着它们,它们就会把竹筒撑破。君侯想一想,当我们把一斤或者数十斤的火药装在一个封闭的器具里面,而这些气体被大量生成出来以后又为密封的空间所限,它们会放出什么样的力,把这个器具撑破?”
“老夫明白了。”赵破奴点头捋须。
“如果器具是瓦做的,它爆破瓦罐,瓦片就会四散弹飞。力度大的话,瓦片嵌入人体,比如卡到喉咙上,扫断喉管,此人即死也。”乐正绫继续介绍,“如果是石罐,高速飞出的就是石片;如果是铁罐,炸出的就是铁片……”
将爆炸的原理和应用说到这里,两个汉军大将已经心知这种发明在武器上的用途了。霍去病深吸一口气:
“那就装一个这种瓦罐,我们到更阔一些的地方试试。”
工匠们又搬来一个瓦罐,花费半上午的时间混合了大量的火药,装填在其中。乐正绫吩咐他们将药末压得瓷实一点,这样罐中的空间更少,引爆的威力更大。随后,众人把这包火药罐搬到另一个更开阔的大院中,将罐子放在中心,拉开了十几丈的火绳,待火绳一点燃,众人皆得躲进室内,避免破片伤害。
为了比较它的威力,阿绫还让人搞了些插在木桩上的生肉放在瓦罐附近,以测试这种瓦罐的杀伤范围。生肉模拟的即是在瓦罐附近的人的血肉。
院子周围全是围观骠骑将军和两个海国人试瓦罐的人群,有的是官舍里的官员,有的是仆役。乐正绫命令院内的众人都躲进室内,身子最好蹲下来,最好的姿势是伏在地面卧倒。骠骑将军和从骠侯虽然身份尊贵,但是在安全面前,他们也只能蹲身下来。毕竟谁都不知道这一罐子火物能出多大的威力。
同时,她还重申,瓦罐要引爆的时候,大家得将眼睛闭住。因为爆炸的时候如果有大火光,人一看,可能会把眼睛闪瞎。必须等爆炸完成以后,大家才能看爆炸的结果。
连接瓦罐的火绳被引燃。一小丛火沿着绳线慢慢地移动,逐渐滑上瓦罐。乐正绫连忙将天依拉回了墙内,自己也把头背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
整整一罐黑火药发生了反应,瓦罐顷刻碎裂,跟在一大丛闪人的火光之后冒起的是小型蘑菇烟,破碎的陶片在院中四散。巨响将两个将军和众臣吏震在了当场。年龄尚轻的霍去病从来没听过惊雷在耳边轰鸣的声音,再加上受到一点冲击力的影响,他有些不雅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赵破奴虽然仍稳稳地蹲伏着,可也愣在了原地。
直到炎烟散尽、院中一片狼藉,人们才敢上前去探查爆炸产生的后果。瓦罐毫无疑问已经碎成数百块碎片,现场的肉杆倒了好几只,且许多碎瓦片插在肉上和杆上,甚至两丈之内都有瓦片嵌进去。这让刚才所有目击过这场爆炸的人们倒吸了一口凉气。乐正绫不禁摸了摸脖子,她不知道插在肉上的陶片嵌进自己的器官当中的感觉是什么样子。
看着这一片狼藉的现场,从骠侯和骠骑将军终于意识到,两个海国人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两个海国来的、自称普通民妇的人,随便指导指导,就能够制备出杀伤人的火药,那么不管是她们口中飞上天的铁鸟,还是能在平地爆起的霹雳,恐怕所言非虚。
这让赵破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悚然。和乐正绫叙述的海国那边的战争比起来,他所亲历的朝廷同匈奴之间的战斗,几乎是原始状态。他们同匈奴交兵能使上的最先进的技术,就是搭载在车上击发的弩炮。而且这车、弩炮还是以人力和畜力驱动的。小乐正说过,海国那边就算是居民日常出门,也大量地使上烧油自行的车舆,无须人马了。
他一方面为这种爆开可伤人毁物的火药能够帮助汉地进一步开路通渠和对抗匈奴而感到高兴,一方面又担忧万一海国哪天要进攻汉国时,他们射弩挥刀的军马何以抗衡。还好汉境之内的海国人独她们两个,且她们对汉地的感情还比较深厚。
刚才发出的巨响和升空的浓烟引来了许多官舍中救火救人的官吏。见到院内凌乱的样子,他们焦急地询问骠骑将军有无人员受伤,火是否还在持续,大晴天里为何会打霹雳之类的。这一连串问题把霍去病都逗笑了。
“你们孤陋寡闻了,此乃以海国夫人之方制造的火药。它装在一个密闭的瓦罐里,有火光,这些药就如惊雷一样爆炸,毁伤数丈以内的人物。”霍去病向他们介绍,“我们都躲在屋里,没有事。”
“火药?此药何以救人?”救火官蒙在鼓里。
“这单纯是说它是从药中来,可不是救人用的。”霍去病用手划了一个刀,“它是杀人、崩山用的。”
“崩山?”
“这瓦罐里装药不出数斤,就已经有这个效果。”霍去病指着那陶罐的残迹,“到时候要炸山毁石开路,动辄出数十斤、百斤甚至千斤的火药,堑山堙谷,可不比斧镐之属来得快么?”
那些前来灭火的官吏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官舍里在试验海国人带过来的新武器,没有发什么火灾,也未烧到房舍。他们便回去告禀。
检查完东倒西歪的木桩肉,乐正绫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瓦罐的杀伤范围大概在两丈内,离得太近就容易致死。两丈以外,也会受到波及,受伤是肯定的。有些瓦片如果嵌到肉里,今后一生都难取出来。
“这药真是杀人之药啊。”赵破奴慨叹道,“不救人,反倒杀人。”
“这种药磨出来,就不能在官舍里面存放了。愚妇斗胆进言,朝廷最好在距离长安远的地方新建一个火药场,占地大,周边不能是人居之所,房舍仓库之间间隔也要大,而且不能太干燥,否则一些火星都会引爆仓库。要是这一块处理不好,多者会有数千人伤亡。”乐正绫向他叙说这种火药的危险性,“我们处理它得慎之又慎。”
霍去病听在心里。显然,海国人传授的警惕火药的说法都来自海国那边发生过的惨痛事件。那边显然有至少一场火药仓爆炸的案件,伤亡过数千人。
“关于这种新药详细的优劣和用处,一时半会肯定是道不尽的。现在也近午了,我想请两个夫人留下来吃顿过午饭,吃饭的时候,我们再就这些事详谈,我请书吏帮忙记录记录。”
说毕,他又转向刚才研磨火药的工匠们说:
“你们今日有功,也俱来会食。”
“谢君侯!”
骠骑将军向人们发出的邀请难以拒绝。人们转移至骠骑将军官舍的餐厅,乐正绫和匠师们洗去了手上的肉油和火药灰,端坐在席上休息。她们在院中站了一上午,工匠们是蹲了一上午,人人都有些饿倦。
趁着羹馔还没上,霍去病先摩着手,向他们说:
“火药的用处,除了开山炸石,放在罐中爆开杀人,还有什么?我再详细地问一问,现在朝廷对匈奴用兵,匈奴兵容易游移,这些火药能对他们有什么作用?”
“海国要用于兵事,最早是用火药来制作火枪和火炮,代替弓箭和弩车来杀伤人。枪和炮,汉地都有,一个是长杆的,拿来捅或者投出,一个是抛石的。”
“火枪呢?是在枪头烧火以烫伤敌人么?”
“不是。”天依代阿绫介绍,“火枪和火炮都是中空的木管或者铜铁长管,是远程的,火枪能打百丈,火炮远者能打数百丈。二者原理一样,就是将石头磨圆,放在管内,称为弹;弹后装上火药,然后用火绳去引燃火药,火药就爆炸。如果管子不爆开,那弹就会被火药爆炸时产生的空气推出去,高速飞出,杀伤敌人。火炮之弹径三寸的,发射出去能够杀伤许多敌兵;更大的,打在城墙上能够毁城。而火枪之弹径不若一指,发出去也可伤人性命。这都是我们海国数百年前用的枪炮,但是对汉地来说已经足够了。”
“乐正、小洛,你们不是会画图么?你们能不能将这火枪、火炮,以及发火枪、发火炮的战阵,画在图上,给我们看看,趁这宴饮还未开始?”赵破奴问道。
“唯。”天依便请了一幅布帛,开始往上画近代军队齐射火枪和部署火炮的示意图。霍去病亲自离席,到她身后观摩。他真是一个生来喜战的战士,凡遇到这些打仗的事务,他都要细细打听。倘若他不在几年后因病去世,可能他在历史上能做的事情还更多一些。
――第五节完――
――第四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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