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当地的山民借了两张席子,龙牙便带着言和、妹妹三人步到老柳所说的那个小湾处。山溪的水在这里有一股静流,水行很慢,还有许多卵石细草供鱼类栖身。
“一般在这里能钓到啥呢?石斑鱼,现在就有了。青条,也有。一般钓得到鲤鱼、鲫鱼。不过除了鲤鱼鲫鱼以外,石斑和青条都是只能钓到最大的。”龙牙一边展开渔具,一边对刚上山的洛绫两人介绍。
“为啥呢?小鱼不吃么?”乐正绫问。
“小鱼吃是吃,就是钩大了,难钓。”言和指着龙牙鱼线那头牵着的竹签,“你看,这么大,不比那种金属小鱼钩。”
“这也好,戳到人能马上拔出来。”阿绫不禁握住胳膊。
“你哥技术那么好,一般不会钩到别人的。”言和被她奇怪的关注点有些逗乐了。
“哪儿有!净钩我了。”阿绫回忆起来的是小时候她天天被哥哥钩到左臂的微痛生涯。
“那会儿技术还不成熟。”
“是!你技术一不成熟,我身上就要疼!”
天依和言和站在树荫下,笑得肩膀直颤。
“好了好了,绫子,你先回树下边躲躲太阳。”龙牙准备把鱼线弹出去,“在这边钓鱼可是枯燥得很!我们那儿,就算是钓鱼爱好者,打了窝几个小时总能钓上来些――如果有鱼的话。这会儿钓鱼可不一样。专业的渔夫一天要收获很多都够呛,他还要养全家人呢。”
看着龙牙手上鱼线下吊着的简陋浮标和卡鱼用的小竹签,天依对他说的这个情况深信不疑。看来刚才老柳的上鱼还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恰巧让她们碰着了。
她坐在竹席上,想起自己初到汉朝的头几天,接触的第一个职业便是渔夫。陈季撑着船在河上张了一黄昏的网,最后网上来的不过也就是数尾中鳞。还好他的生活现在应该已经改善很多了。
先前在和阿绫提起洛阳的生活时,她们曾盘算着春夏之交或者夏天――总之不忙的时候,就去洛阳看看。现在春季的太阳已经有点晒人了,花也盛开半谢,日期离她们所说的去洛阳的时间也越来越近。可惜到时候她们恐怕没法把牙哥和言和也带上。
他们俩手底下管的人这么多,朝廷的态势又这么高压,万一自己出门旅游的时候没办法和二人联系上,他们在关内要出什么事情,该如何是好?虽然朝廷斩决犯人大部分是在年尾的秋后,中间确实有几个月缓冲期,可是倘若牙哥言姐不是被抓进监狱里,而是在和官兵的交斗中突发急事,需要投奔,或者在狱中没法挺过几个月,那怎么办?
下午钓完鱼,回去的路上,她得跟身边的几个人聊聊这件事。如果今天能聊出来一个万全的对策,那就还好说;如果之后两个月一直也没什么头绪,那洛阳不去也罢。
龙牙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架的小凳子上,用眼睛盯着浮漂。半个小时过去,树影已经挪了几尺了,他果然一条鱼也没有上――虽然收了几回杆,但签子上总是没鱼。不单是他,刚才上鱼的那几个山民在这段时间也一无所获,塘子对面静悄悄的,只有春虫和隹鸟们在树间鸣啭。
在这闲暇静寂的野塘边,不出一个小时,天依就感觉困了。身边的阿绫和言和早已在席上躺了下来,枕着脑袋,望着葱茏的、透着蓝天的枝叶聊天。言和姐出发前说的喝茶应该是下午,等龙牙哥钓乏了、大家有点饿了以后的事。她便也将背弯下来,闭上眼睛,听身旁的阿绫和言和姐聊天。
“我们这一走也有两年,不知道我们走之后过了两年,我们那边来的世界是啥样的。”阿绫提起了这个话题。
“苹果总出到十了,功能应该也更完善了。”言和第一个想起的是手机――这个21世纪初迭代最快、最能显示时尚变迁的电子产品。
“不说我都有点忘了,还有苹果这个牌子。现在我都感觉手机真是神奇,那么一小块,充上电干啥都行,还能拍照片。”
乐正绫如是吐槽。她的双手已经离开小巧玲珑的这些信息载体两年了,在这期间,她唯一触碰过的信息载体就是各种布帛、简牍、麻纸。无论哪一样,都显得特别原始,供应量也不大,能记录的内容也不多,记录的方式也不是很精致准确――无论是文字还是画。
“确实,我也时常有这种感觉,就是好像现代习惯的一些事物正在离我们远去。”天依将袖子拢到一块,“几乎快忘了。也不知道我们这辈子能不能造出来。”
“我是感觉很够呛。”乐正绫摇头,“我们现在刚劝霍去病造了火器局,里面刚开始收集硫磺硝石和木炭。煤炭我们都还没开始挖,甚至光蒸汽机一项的工艺可能就得卡个十年或者几十年,更别提化石能源、电子计算机和之后的一切东西了。现代的科学技术研究是建立在一套科学体系上的,科学体系又是在哲学体系上发展来的,我们就算面对古典时期的希腊罗马也有点先天不足,这些事情都没做,怎么去想象手机电脑呢?”
“想不到两年前那个夏天是我用手机的最后一个夏天。我记得我来之前,还跟妈微信上聊了几句呢。”言和闭上眼睛,控制住更深的想法,“唉,不提了,睡大觉吧。”
不过她才翻了个身,就看见面前的龙牙陡然站了起来,紧握住钓竿往上提。看起来是一条不小的鱼。言和马上起身,准备走到他身边提篓接鱼去。天依和阿绫也从席上跃起来,旁观他的渔获。
天依从言和手上接过竹篓,两只手端着。龙牙并没有急着把鱼提出水面,而是任鱼在水面上溜浮了一阵。待那条不小的鲤鱼筋疲力竭了,他才往上一拉,让言和接住鱼钩。
“看,这就是怎么卡鱼的。”言和捏住鱼腮,给两位新来的妹妹看龙牙鱼竿上的小零件,“这竹刺是卡刺,中间夹饵,鱼跑过来一吃呢,这个卡就往两边开,就把鱼嘴卡住了。这钩就是拿来钓大鱼的。两斤多。”
“往时一天能钓到一条这个么?”阿绫问她。
“往时运气好了也就钓个两三斤,运气不好还没有。所以你哥还是喜欢钓小鱼。这鱼塘本来更适合钓小鱼。今天他是想当着你们钓点大的。”
刚说完,塘对面人的鱼竿也动了。老柳身边的青年一提,就把一条小鱼提了上来。
“运气好啊!”对面的山民向这边呼了一声。
“莫惊了鱼。”龙牙笑对。
言和将鱼嘴上的刺重新取出来,将其扔到天依捧着的篓里。那条可怜的青鲤在篓里摆了几下尾巴,发现没有水分以后,便也不动弹了,准备乖乖迎接自己晚些时候的命运。
“有这一条鱼,晚上可可以做一锅鱼锅了。”龙牙开心地看着自己刚才忙碌一上午的成果,“做啥?酸菜鱼?松鼠鱼?”
“啥都做不了。”言和摊摊手,“没调料。”
“有油么?”天依问。
“有。”
“油有,那可以先煎鱼……哎,不过这坛坛罐罐的,没有锅,不好煎。”天依想了想这边的条件。
“谁说没有锅啊?这边不是到处都是锅么?”阿绫挥手指了指四周。
天依还愣了一下,直到言和冲她道:
“用石头。我们回头找个石板,石板煎鱼。”
“哎,石头可以煎么?”
“那能煎的可多了。只要石板不厚,洗好了,下面点着火,不光是煎鱼,煎其他的都行。”龙牙道,“鸡蛋可以煎、牛排可以煎、豆腐可以煎……”
“你举的这几个,能煎的也就是个鸡蛋。”言和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牛排会有的,红酒也会有的!”龙牙搓着手,“对了,家里还有酒。煎完了熬鱼汤的时候可以加酒去腥。”
“可惜没有酱油。”天依耸耸肩,“盐有么?”
“盐有。”
“还要葱姜蒜,我们没把大蒜带过来,有点可惜。”
“没事儿。只要鱼够鲜,少点调味料也没什么,只要无腥味就成。”龙牙捏着下巴。
“好了好了,才钓了一条呢,就开始想做法。”言和嘟起嘴来,“鲤鱼刺多,我是不太习惯。你再给我钓点小鱼。”
听了家妻这段话,乐正龙牙默默地坐回了钓位上,重新用鱼钩卡了条饵料,弹甩出去。
一白天的钓鱼时光被一分为四。上午龙牙主竿,自那尾鲤鱼后又连续上了几条青条,算是给言和的餐盘添了菜。下午三个小姑娘则各自在龙牙的指导下钓了一阵。毫无钓鱼经验的天依自然是空了个军,阿绫则勉强得了两尾。言和已是轻车熟路,只钓了半小时,就引上来几条。
“够请客吃晚饭了。”太阳有些西斜,龙牙收起使了一天的钓具,“回去杀鱼做饭还需要点时间。鲁兄他们应该也差不多回家了。”
天依看到塘边垂钓的人们也只剩下了她们四人,暮色确实也有些显现了,便也附和。四人帮龙牙分拿了物什,阿绫提竹凳,天依拎篓,慢慢悠悠地沿着回到宿处去。院子空空荡荡的,鲁大哥仍然没回来,几人便边在厨房忙活,边静候屋子的另一个主人归室。
今天游侠们送别渭南游侠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一直到几道羹菜锅食做好,天依又在院门口远眺了一会儿,她才见得有人从对面山上的小径里走来。她还不确定是官军还是侠客,便呼龙牙哥出来帮忙观察。一直到确定远山上过来的确是昨夜喝酒的几个大哥,她才把提着的心放下。
“鲁大哥,今日怎么送别阿彭、老王这么长时间?”乐正绫一边打了碗桑叶茶来请他歇脚,一边问道。
“你们来的时候是没花了这么长时间,但是今天河上有点情况,官船来去不少。我们就避官船避了小半个时辰,确定没船才渡的。”鲁兄向她们解释,“昨日是你们运气好了。”
“原来如此。”阿绫笑道,“大哥送人辛苦了。今天我们钓了些鱼,刚好有条大鲤,熬成一锅鲜汤,鲁大哥和几位兄弟可以尝尝。”
这位姓鲁的侠客并不多客气什么,直接开怀大笑,顺了她的话,和几个兄弟坐到餐桌前。天依等四人便也坐下。由于今天吃饭的人多,所以龙牙和言和不仅备了鱼,还烤了些野味来,加上熏肉、酒及葵藿,也可凑得丰厚的一餐。
几个游侠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过考虑到直接瓜分菜肴,可能要让来做客的两位姑娘吃亏,因而他们在进菜前,先一人打了一碗小米稠粥,猛喝了一通,待相继去打了第二碗后,才动筷子。
“我还是最喜欢越哥和越嫂做的鱼。”鲁大哥一边把半个头埋进碗里,一边说,“尤其是汤,真教一个好喝。我自认为从前在河东也是个常吃鱼的,可吃了越嫂熬的鱼汤,我才发现,鱼还有不腥的。”
“因为有一点去腥的工序,倒不是我们厨艺如何。”言和笑道,“我们家基本上都会这么做,像两位表妹要做鱼的话,也照样这么干的。”
“不知道现在河东做鱼加不加酒。”鲁大哥道,“或许那些令长在府里鸣钟吃饭是加的,只是我们布衣下民不知道。”
“也有这个可能。谁知道他们的厨子会做啥?”乐正绫点点头,虽然她知道汉代上流社会一般吃什么。
“今天官船过去得多么?”天依就他今日见闻中最像正事的部分提问。
“多,一艘连着一艘。”鲁大哥身边的小青年答曰。
“奇怪。他们是自下游来还是自上游来?是去抓人的么?”
“不是抓人的,主要是护着些货船。”鲁大哥道,“那些货船都很大很沉,不知道运的是什么。那些官船就是给这些货船护卫着,以防给人劫了。不过以防万一,我们还是等官船走了再摇过去的。”
“原来是这样。”天依心里踏实了些。毕竟元狩三年在历史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件,既没有元狩元年死人数万的淮南王案,也没有元狩二年的河西之战,相对来说比较平稳。虽然历史的线路已经改变了,但它偏离的幅度当仍然不大,在几年内史记和汉书应该还有些价值。
既没有大案,对游侠的打击也还没有来到严厉的顶峰,那么白天渭河上驶过的官船亦即不会太成为一种危险信号。至于那些货船运送的是哪些货物,之后她们只需要在官绅界打听打听便可得知。
问完这件事,又和侠客们用过晚餐,暮色也差不多四合。今天总的来说无有大事,氛围也很休闲,气候也爽人,适合离开世务,在林间歇息养趣。天依同阿绫躺在客舍的床上,都觉要是能长期住在此地最好。
然而毕竟时间是不等人的。海国夫人不能在公众和朝廷的视野中消失太长时间,因而住不到三天,天依和阿绫估算的回城之日便快近了。为了避免缪叔那边因为长久的失联起疑,在这边住的第三天晚上,乐正绫便同她哥说,最好是明日或者后日她们就要返程。
“不多住几天么?”龙牙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说,“也是。你们那边忙,在这边住太久了,也不好。反正地址你们已经清楚了,可以随时上山来。”
“那我们明天就送你们进城吧。”言和看着眼前飘忽的灯影,“最近的是长陵,刚好离杨村也不远。咱明日也无什么事,可以到杨村去玩玩。”
“那明天我们就去杨村,后天去长陵,然后我们在那儿分别。”天依提了这个行程。
“行。”龙牙欣然同意。不过聊完这事,他的眼眸立马垂了下来。在这个“行”字后面,再没有人在空气中发出任何的音节。过了半分钟,他展出手,将心爱的妹妹揽进了怀中。
“下次见面不知道是啥时候。”他对阿绫和天依说,“虽然是随时来,你们能给个大致的时间么?”
“一个月见两次,或者一星期见一次?”乐正绫在哥哥的胸前问。
“一星期一次吧。也不一定每次都要上山来,我们可以每周六在杨村见面,在当地住一夜,或者去别的地方再逛。”言和提供了这个意见。
“毕竟杨村是个中立之处。”天依也赞成。
不过,对日后见面再好的安排也挡不住初逢几日就即将离别的惆怅。这个简单问题讨论完后,空气又凝滞起来,让房内的人难受憋闷。不知何时,几滴细雨又在屋宇外落了下来。
――第一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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