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了村里要拿这笔钱做这件事情,那几位小伙子把契约带回以后,村里两族的长老对此都没有对最终条款再提出不同的意见。所以在初八,他们就来到霸陵,向借款所正式办理了借款的协议。
虽然天依和阿绫都是初次实践这种信用系统,并没有多余的经验,协议签订的也难免会有水分,显得初级一些,但是考虑到西汉整体所处的金融阶段――借贷最低的利息竟然在二十分上下,她们这初级的协议都像是新事物一般。
她们并没有去签约现场,而是待在家中给两姐妹张罗介绍启蒙老师。听说杨村和借款所真的达成了借款协议后,她们只是请执事抄了一份社里出具的借款项目表,看看该社明年的财政规划,看他们集体如何使用获得不易的内部投资和外部投资。
在内部投资方面,让阿绫有些意外的是社员自己总共凑得了六万三千六百钱社资,比她估计的还要多一些。看来村中有危机感、想要变革的农民并不像她们想象的少。社员们留了三万多钱保底,而将剩下三万和洛绫二人赠予的四万钱合起来,用在了铁犁牛耕上。使用这笔巨款,全社七十四户人能够购进接近二十多头耕牛来帮助治田,虽然其中要考虑到犁耙购买及维护、牛群每日喂养所需的成本,实际要购得的耕牛应该比这个数量要少。不过就算只新添十来头耕牛,都能帮助该村好好闹一把了。
社员们从霸陵所借的六万钱贷款――同社资相当的贷款,便被纯粹地用于村庄基础设施及农业制度改轨。一方面村庄需要平整的道路来使牛车或者人力车直接通到田里,同时他们需要修浚沟渠,使该村在下一个农时来临时有充足的水源来灌田。对农业用地来说,田地灌溉与否是直接决定产量大小的重要因素。剩余的资金用于支付购买羊群、草种、粪肥等所需的成本。
“还真精打细算,有条有理。应该也是请了识字的先生来帮忙做。”阿绫看着这份写满篆字的计划表,“那个村是有不少人懂如何经营自己的土地的,只是平时没有这么宽绰的资金让他们来实现这些。可以说我们起步的这个村是很理想的了。”
“其他村子能不能复制这个村的经验,我们说不好。但是只要这个村做好,我们就有将这个范例拓宽的可能。”天依举起手,“借贷所现在能用于农业贷款的有上百万钱,我们现在才铺出去六万,还有九成等着人们来拿。等我们真的把这上百万钱都花出去了,关中的农业就有搞头了。”
“杨村的合作社要长久运营下去,农民们最好是形成一种互助、团结、民主的文化。文化本来是维持这个共同体的一个重要的因素,但是我们还没有将这个因素介入进去。”乐正绫想到这个因素,叹了口气,“本来我们在条款上还可以加上一条,就是社里要定期举办活动,譬如为过世的老人开追悼会,写悼词,细数逝者对亲友村众来说不平凡的一生,用一片哭声增进社员的凝聚力。我们以后得想办法把文化要素也加入农业贷款对合作社特别贷款的条件要求,给办社的人一个指导。”
“现在说也有点迟了,杨村已经办了起来。我们不妨让他们先干个半年,可以之后再修订协议。”
“嗯。”乐正绫把文件搁到一边,“先休息。之后几天就算天塌下来,外面发生什么,也不关我们的事。”
天依侧躺在床上,同阿绫合计了一下元狩二年秋天以来她们在关中所做的所有事情。浑地说推广了,造纸术成型了,容易读写、面向大众的表音文字和同其配套的印刷业已经拜托给小楼和他那一院子人来宣传扩张,赵府也开始使用雕版印刷来复制汉文文本;骠骑将军主动涉猎了用于开发和战争的火药,顺带说服皇帝办了专注算学的学馆;音乐上,霸陵的歌姬们用上了简易记谱法;冬季霸陵附近工地官员侵吞救济粮的现象得到了短期的减少;轮作制度在地主、富农和中农组织的合作社中相继开展。
这些事可以说从经济、军事、技术到文化的各个方面都对关中地区的发展有影响,其中的几条甚至有重要影响。两个现代人自己评估,最重要的还是文印和农业两项的变革,只要它们能够开枝散叶,她们才算对得起这个世界上生存的大多数人,没有白来一趟,享用这么多社会资源。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好像我们做的这所有事都是需要时间来见证的。”乐正绫转头问天依,“到处爽么?”
“腊月快过了一半,早春也要到了。”天依用手托着脑袋,看窗外池对面的院墙,“去晏公家吧。给晏柔做一做媒人,牵线搭桥,让她明年春天嫁给缪叔。要不然她隔几天晚上就要睡起来打个鸣,就算演也太难受了点。”
“我们去张罗晏柔的婚事?”
“嗯。回头我问问她和父亲什么时候休息,我们去一趟,看看她近日居家的情形,顺便送点腌肉给阿柔吃。”
“好。”
乐正绫便同她说定。
元狩三年腊月十五上午,长安附近天气不是很好,空中仍然为阴云笼罩着。时节接近大寒,今年的冬季气温即将抵达最严寒的时候。不少仆人虽然穿上了新衣服,但手还暴露在空气中,有几个人的皮肤冻得通红通红的。
天依和阿绫也感到冷。她们窝着头,搓着手哈着寒气,慢步来到晏家所居的院子外面,从气质上看像两个过年村里到处串门的老伯。这在礼仪上有些野鄙,不符合她们的身份,不过现在已经过了管这些小节的时候了。
晏公听说洛夫人上午要来,便领着女儿在院门口等。天依提着一勾腌猪腿,刚走到他面前,就向他寒暄祝福,询问腊月以来健康与否。
“洛夫人,使不得,使不得!让老仆折寿了。”晏公也同她客气地对拜。
“听说晏柔姐的病还没好,刚好有些肉,我们提过来,请晏老伯与她增补增补体质。”天依问候道,“晏柔姐,你感觉好一些了么?”
晏柔只是叹气――她当然全然无病,只是这些天在家里要持续性地装出症状,她的负担也挺重。如果早日和缪叔住在一块,她才能安定下来。
“柔,不要老是唉声叹气的。兴许吃了夫人这肉,就突然好了呢。”晏公也随之太息,“夫人,难道海国真的没有良方来医治了么?快两月了,老仆是时时刻刻都操心女儿。今后她要不能成家,老仆这两年还好说。可我总不能带她一辈子。日后要是走了,她一个寡人……”
晏老伯对女儿还是有操不完的心。
“老伯不要太伤心,就算有了这病,也可以再向府中招亲的。”阿绫劝慰道,“大不了两夫妻不睡在同一个房间便是,抛开这个,小柔不还是一个健康的人么?”
“睡觉倒是小事。这病都不生孩子了,哪还有男人愿意过来讲亲!”
“晏老伯,府上是有人愿意同晏柔提亲的。”天依说,“就是不知道老伯同不同意。”
“还有人?我怎没听说呢?”
“他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同老伯提。”
“他家境如何呢?”
“在府上工作的,就不须提家境了。他收入是不少的,平时也跟着我们一块做事,有时也和晏柔一块的。”
“在二位夫人下做事?夫人觉得他是个好人,可以接纳我家女儿么?”
“当然可以。他性行忠厚老实,我们带他进了狭斜,他也不带沾花惹草的。”天依介绍说,“晏柔要嫁到他家去,肯定受不了什么欺负。”
“到底是府中的谁啊?”洛夫人越说,晏公越觉好奇。
“是我们的御者,缪叔。”
“哎,怎么是他!”晏老伯脸上马上沉了下来。显然,他不是太同意这项姻缘。
“缪叔人确实挺好的,拿的钱在府中为事的里面也算优渥了。”
“这老仆当然知道。”晏公摊开手,“我和他是十年的老友了,他是何等样人,老仆还不清楚么?可……老缪都四十了,如何取我这个十八岁的女儿!就算我们是朋友……”
“大,要是嫁给缪叔的话,我愿意。”晏柔此时在一旁助阵道,“他确实是个敦厚之人,我归了他家,应该不至于过得太惨。”
“他都四十……”
“只要人心好,四十跟二十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的眼神里流出一些哀怨,“田氏还不到二十,正是年轻气壮的时候,可他的那股壮气都撒在我身上,平时也不同我言笑,只是让我干活、尽妇道……缪叔比起田氏,至少我不需要受那样的罪。”
“不是,老缪现在可以同你一块生活,可是他不比我年轻几岁,再过二十年,他要是出了事,你不还是一个人……”
“父亲,到时候我再改嫁吧。连现在这一段姻亲都不能把握住,之后谈何有什么改嫁的机会呢?”
听她这么一说,晏公也无可奈何。虽然他在语言上表现得很坚决,但面临着女儿嫁不出去、只有自己曾经的老朋友愿意接纳,女儿又如此顺意的情况,他也只能向现实妥协。毕竟可怜的女儿能找到一个男人,都已经不错了。
“你要嫁到老缪那里,老缪晚上可是烦得很了。”他理了理晏柔的头发。
“老伯,老缪说这都不碍的。到了成婚那天,他还要敬拜你一声岳丈呢。”天依在一旁缓解气氛。
晏公摇了两下头,哭笑不得。
“那我现在去把缪叔请过来,两位叔伯好好谈一谈春时成喜的事吧。”乐正绫便出门去请车夫老缪。不一会儿,缪叔穿着一身新冬衣,风尘仆仆地就赶来了现场。
“岳丈!”他先笑呵呵地向晏老伯行了揖。
“哎。”晏公非常不习惯地把头别了过去,连连摇手。他实在听不惯十几年的老朋友这么叫自己的辈分。
“咱们进屋细说。”天依请道。
几个人在屋内的席上围成一块坐下。天依在堆中生了些火,大家一边烤火,一边促膝详谈。
“老伯,你不要老是想着缪叔同晏柔姐如何能恩爱。其实这件事吧,也是晏柔姐先同我们提的。”天依向晏公交代。
“是我女儿先提的?”晏公非常意外,将眼睛睁得很大。这已经是今天他经历的第二个意外了。
“确实是。恰好着,缪叔也觉得晏柔可怜,需要有人好好保护照料。这么一来二去,我和阿绫才好上门来说这门亲事。”
“柔,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上缪叔的?”
“犯病以后,那姓田的就把我抛弃了。但缪叔不一样。我被休以后,跟二位夫人一块出游的时候,他对我一直还不错。”晏柔讲述出自己那一份故事,“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冬天下着雪,刚好我的衣裳单薄了一些,叔见我瑟缩的样子,就把披风脱下来,给我披上阻寒。那会我感觉叔真的比起那姓田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这辈子如果要嫁人的话,也非缪叔不嫁。”
晏公听了此言,不停地捋着自己的胡须。看到自己女儿对男性有这么强烈的情感,他心头是喜的;但是她情感的对象又是一个四十多岁、人生快迈入迟暮之年的老车夫,这让他还是忧心忡忡。
“老缪好是好,可为父还是怕你日后孤独。”
“老晏,你且放下这个心。老夫还没老成那样,身子骨还健壮着。近日来多吃了夫人的肉蛋果蔬,老夫是自信能够活到七八十的。”缪叔拍了拍自己硬朗的胸脯,“不会让小柔在我这里多受孤独。”
“是呀。我们一直给缪叔安排各种吃的,他现在营养可均衡着呢。再活个四十年,不成问题。”天依也笑着打趣,“当然退一步说了,能跟自己相好的人过上一天,比起跟不相好的人过上一辈子,也是前者得赚呀。”
“小柔若要归我家,等病好了,我就跟小柔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儿,两母女每天都有地方玩。到时候家里也就热闹了。”
火前的几人一遍又一遍跟自己吹乎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晏老伯虽然还是心中不如意,可是在现状面前,他也别无选择。他只能低下头,同意女儿嫁给自己的老友。
“罢了罢了,”他摆起手,“老缪,今天算是让你捡了便宜,你就叫我一声岳丈吧。”
缪叔和晏柔听到此言,都是大喜。晏柔紧紧地挽住了父亲的手臂,将头埋在里面,先是笑,然后又是哭。
“岳丈!”缪叔站起来,深躬一揖,“岳丈,小柔在我家,您就请放心吧。”
天依默默地将脸别向门口,叹了口气。晏柔自打元狩二年同那田氏成婚以来,过的日子实在是太惨太苦了。现在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对她来说尚不错的结果,她哭也是当然的。只是这个结果来得太晚。迟到的正义已经不是正义,迟到的好日子,就算十八岁的晏柔今后的人生中都是好日子,它来得也未免过于迟了。
之后的几十年春秋多故,自己和阿绫不知道还能陪伴生活这个时代的人过多久,失去了她们的羽翼,缪叔和晏柔的生活或许又会被抛掷向未知的涌漩。传统生活下人地矛盾的狂澜注定要鞭笞这片土地上大部分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借农业合作提高产量、推进民主,使汉代即刻向近代转轨的需求正在呼唤更激进的变革。她必须和阿绫一块坚定地做下去,走下去,直到这条路离开了她们以后,确实能够在乱流当中闯出一片属于普罗大众的明天。
――第五节完――
――第五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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