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乐正绫和士兵们互祝了新春——而非新年的祝福以后,通书什的小伙子们马上注意到了院子里贴的春联。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纸质的装饰。
“这是什正用试制的麻纸写的?”
“不是,是什副。”乐正绫笑道。
一向目近的何存凑到楹前了看,读出了对联的内容: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诗经》里的章句。”
“对。”乐正绫向他介绍说,“这种叫‘对联’,是我们那边的传统风俗。只不过在我们海国那边,这种联讲究对偶,还有对仗,比如上联,声调是什么样的,下联,得和它反着来。平声和仄声。”
“声调?”大家对这个概念很是迷糊。毕竟在公元前121年,汉语的平上去入四个声调还没有产生。
“我之前课过你们,我们知道,在汉言里面,有根据音质划分出来的音位,还有什么?”乐正绫开始考大家。
“还有根据音长划分出来的音位,比如汉言中有六个长元音和六个短元音。”楼昫眨眨眼,“那这个声调到底是……”
“根据音高划分出来的音位。”乐正绫同小伙子们说,“我们的海国通语还不是完全整齐地和你们对应,我举一个很对应的,我们那边有一种叫吴方言,它的南部方言,有八个声调。你们汉言中,带喉塞音韵尾的清声母,这些词在他们那边读阴上这个声调;带喉塞尾的浊声母,对应阳上;带h韵尾的清声母词,对应阴去,浊的对应阳去;带ptk塞音韵尾的清声母词,对应阴入,浊的,对应阳入;剩余的,清声母对应阴平,浊声母对应阳平。你们会发现,清声母的词,大多被称为阴调类,实际发音,音高较高;浊声母的词,大多是阳调类,音高较低。不算清浊声母带来的阴阳调,就只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我们海国通语里面只有平上去。”
其实乐正绫在说吴方言声调和汉代汉语对应关系的时候,其实也就向士兵们说了汉语声调的产生。只不过她没有把海国话就是两千年后的汉语向他们直白地表现出来。
楼昫听了此言,越来越疑惑海国话和汉语之间的亲属关系。语音上存在如此系统的对应关系,简直让他这个跟着什正什副受海国学问的“语言学生”很难不觉得海国话是汉言的一个分支。他就像18世纪派驻印度殖民地的英国官员威廉琼斯那样,发现了梵语和希腊语、拉丁语等欧洲语言之间存在成组的语音对应关系。后来的印欧语系假说和历史比较语言学就是从他这里肇端的。
“而且在我们海国的温州和休宁这两个地方,他们在几十年前读‘母’‘父’‘女’这些上声字仍然像你们的汉言那样,有喉塞音韵尾。”乐正绫说,“但是现在大部分脱落了,只用声调表达了。”
“那……我们的喉塞尾是不是也会脱落……”
“会。”乐正绫斩截地说,“汉言,早晚有一天会发展出声调。可能是一百年后,也可能是两到四百年后。有的脱落得会比较早,有的脱落得会比较晚,比如塞音的ptk韵尾。声调就是辅音韵尾弱化的替代品。”
一想到这些几百年后玄而又玄的问题,众人一时非常怅惘。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春日第一天,大家还是要加把劲训练。齐渊,何存,你们整队先去马厩,我们得先去军幕一趟。”
大家遂列起队,祁晋师呼起口令,通书什整整齐齐地往大营的马厩走去。在这一个月的训练下,大家已经逐渐习惯了日常用阵步走队列的纪律。再加上勤讲卫生的要求,这使他们的军容比起从洛阳军选拔出来时提高了不少。军人的仪表和内务,和他们充足的后勤补给一样,是质量和效率的来源——哪怕是在封建时代,而且通书什并不直接上前线打仗。
不过在古典时期,他们在这两项上面的物质待遇已经超过了朝廷控制的大部分军队。在寻常的部伍中,单是能保障一天两顿小米饭吃到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在这个年代,实在是太特殊了。
太阳从东方逐渐地生起来,天依和乐正绫并肩走到了军幕。把帐的卫兵知道她们每日早晨都会来向司马汇报情况和察看纸张的试制效果,遂直接放她们进入幕中。
“来,看看这些。”赵破奴走到案前,拍拍上面的一叠黄纸,向自己的两位什官请道。
乐正绫仍然是像往日那样,揭起纸看了看,摩了摩,发现纸感仍然没有变好。
“看起来监制的官员和作坊的工匠还没试出适宜的材料和浆中的水分配比。”天依向乐正绫说,“这是一个长期的活。”
乐正绫将纸张放下,叹了口气。
“看来这只能作为日后战时的卫生用纸而存在了。”
赵破奴看着她的表情,又看看这一打纸,心头也生发出一阵郁闷。
“对,毕竟应该从长计议。”赵司马说,“没事,就算麻纸造不出来,还是可以给你们提供革纸。”
“可是……革纸的资材是不是已经超过所当了……”
“你们不要担心,该用即用便是。”赵破奴捋着胡须向她们道,“我都已经说了,这个通书什不是我一个人组建的。刚好,有一件事需要通知你们。”
天依和乐正绫连忙俯首听命。
“别急,”赵司马示意她们起来,“你们这几日课……‘语法’课得怎么样了?”
“我们教了他们一些初步检测出一种语言的语法范畴以及词类的方法。”乐正绫说,“不知道成效如何。”
“你们说的‘语法范畴’之类的,老夫是搞不懂了。无论如何,教一种方法,成效都是要具体地用。”赵破奴说,“我命你们下午结束训练之后把什伍带到幕下,老夫要亲自检查检查。”
“唯。”
“另外就是,如果检查完了,确实合格的话,你们接下来半个月可能会离开上林苑。”赵破奴对她们说,“去实地做调查。在出发之前,你们还得见一见上面的人。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检验检验你们的初步成果。”
“使君,借问上面的人是……”
“你们自己猜。”赵破奴突然舒展开眉头,向两个小姑娘开了个玩笑,“我也不方便说。这两天你们可能会去一趟长安就是了,需要注意的就是,你们见他,可不敢跟见我一样,礼仪要重视,不然不敬。”
“唯!”
又吩咐了下午的一些事以后,两人离开了幕下,前往马厩领自己的马,心里打着鼓。不过无论如何,课业既然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那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看看士兵们到底怎么样了。
上林苑里的积雪已经基本上融化。乐正绫骑在马上,砍击着一个又一个靶子,阳光打在她的背后。她突然感到一阵力不从心。自己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在士兵们面前表现得坚强和全能,事实上,在这几天的训练中,就连落在后面的夷邕,与他坐骑的相性也已经非常高了。一圈下来,他基本上能够搞定大部分固定靶,就像自己在厨房切菜一样轻松。楼昫的马术也已非常发达,反倒是自己,已经逐渐地落在了两伍士兵后面。
乐正绫叹了口气。这些今年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们逐渐茁壮成长,或许自己什正的形象,日后便仅存于教课的时候了。一念及此,她的心里既欣慰,又感到一阵黯然。自己如果训练得好的话,是应该至少与士兵们的水平平齐的。
眉出察觉到了她状态的变化。不过他自己坚持认为女子天生就不适合做这种事,发生这种情况实属必然。他也并不打算对这两人做太高的要求,毕竟日后在塞下,她们更多情况下还是一个受别人保护的人物。
午后,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训练结束,通书什的士兵们在什正面前被告知了下午的安排。
“什么?”夷邕的手心发起汗来。
“这……司马要亲自检验?”齐渊问道。
“是。而且你们之后还会有更艰苦的工作,实地去调查去。”乐正绫说,“当然,这也是我们通书什的职能。既然不上阵,那我们在军中的意义就在于此。第一次大家难免都不适应,没关系,在关内多适应适应,以后到了关外,熟能生巧了。”
大家纷纷点头。乐正绫遂将自己的两伍后生引到军幕下,赵破奴已经在那等候多时。
“多日不见了。”赵破奴向士兵们寒暄道。大家并不敢出一口气。
“你们这次来,乐正应该也已经告诉你们是为的什么了。这就和部曲中每年的操演一样,你们既然不参与操演,那就参与这个吧。你们是喜欢在外面晒这暖阳,还是进帐?”
“使君,”乐正绫躬身道,“声音在室内传播比较清晰。”
“也对,还有这茬。”赵破奴点点头,“那你们进帐,两排坐下。”
士兵们遂分成甲伍和乙伍,甲伍坐在帐内的右侧,乙伍坐在左侧。他们拿出自己平日的笔记以及空白的革纸来。赵破奴看着他们的样子,正欲开口检验,却是犯了难。憋了好久,他憋出这么一个问题:
“‘我’,用匈奴的言语怎么说?”
大家都纷纷在纸上写下了匈奴语的第一人称代词。
赵破奴见他们奋笔疾书,又说了其他几个常用词,发现大家都书写得很流畅。他遂大喜。
“使君,”乐正绫突然站起来,向他行礼,“调查不是这样调查的。”
“嗯?”
“使君那是在检验他们习得匈奴话的水平。”乐正绫说,“之前,祁什副已经课过他们一些匈奴的基本词汇,我在课语法的时候也离析过一些基本语法,所以他们是本来就会一点这种言语,您再考他们,等于是拿肉打狗。”
“啊?”赵破奴说,“原来是老祁在教他们。”
“何况,如果他们现在不会匈奴语,”乐正绫说,“那您也不能直接问什么词用匈奴言语怎么说。他们不是参通所有语言的,而是通过调查可以摸清一种语言的。您应该做的是让士兵们‘调查’。”
“哎!老夫在这一块真的是一窍不通。”赵破奴垂首摇摇头,笑起来,“那乐正,你说他们怎么办?”
“就‘调查’的对象来说,使君自幼在边地打拼,可会哪个汉地的方言?”
“代地的,我会。”赵破奴开怀道。
“你们谁会代地的方言?”天依问士兵们。大家都摇头。
“好,现在请使君作为发音人,我们来进行语音和词汇上的调查,考虑到汉地的方言在语法上差异不大,语法可能占比要少一些。然后考虑到全面的语音或者词汇上的调查可能要好几日,所以这次我们就粗浅地调查一下大体的面貌。”
“嗯。”
“来,楼昫,”乐正绫转向楼昫,“你来逐声母、逐韵部地问他。其他人,记音。”
要以司马为对象做直接的调查,楼昫压力非常大。不过这是关乎到通书什前途的一件事,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上。他先是战战兢兢地向自己的司马深揖,随后翻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革纸,开始问他一些词的读法。
这些词都是之前什正给过的,能够大体上彰显一个方言的语音特点的词,有的能显示声母,有的能显示韵母上的区别。这是用在汉语方言的语音调查上的。楼昫发一个,赵破奴就用代地的方言答一声,其他人便在纸张记录音值。这个粗略的调查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楼昫把表上所有的词都问完。
“你问这些词,你们发现什么了么?”赵破奴关心地问他们。
“踊跃地回答。”天依提示后生们。
“我看,代地似乎缺乏-k韵尾。”齐渊看着手上的表,“它把低元音的ak发成a。”
“所以是铎部和鱼部相混了。”夷邕小心翼翼地说,“而对于-t韵尾和-p韵尾来说,它们似乎还没有脱落。”
“真的没有韵尾了么?”乐正绫反问众人。
大家又陷入一阵沉默。
“不对,韵尾还是有的。”齐渊一拍大腿,“它铎部的-k变成了一个喉塞音韵尾,乍一听感觉没有,其实还有。”
“没错。这就是我说的拉链作用。这个-p、-t、-k和喉塞尾之间存在一根链条,它们要消失,得先是-k消失,经过喉塞尾这个阶段,然后其他发音部位靠前的韵尾才正式消失。这个在我们海国的方言里面太容易见到了。”乐正绫向他们补充了一个知识点。
“除此之外的,似乎代地的音系和河洛地区差别不是很大。”楼昫说。
之后,楼昫又向赵破奴调查了代地的词汇和语法,得出了代地方言的一些初步特征。赵破奴看着众人讨论的样子,似乎对大家的成果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他听不太明白。
“这么看来,你们确实是有些手段的。”赵破奴感叹道,“像老夫,确实不得不服。那这两天我们会带你们的什正什副去长安一趟,你们要做好离开上林苑的准备。”
“唯!”士兵们向司马行礼,心里乐开了花。还好这次检验顺利地通过了,自己这两个月来昼夜忙活地也算是没白学。
不过小伙子们对接下来可能到来的实地调查还是倍感紧张。乐正什正也好,祁什副也好,赵司马也好,归根结底都是在行伍内部,自己玩,而要实地去外面接触一个母语使用者,楼昫便犯了难。不知道之后这几天外出调查是什么样的,是和今天在幕下一样,大家聚成一个团,还是自己分散开去调查?一想到可能面临后面这种情况,他的心里就产生一股慌张的情绪。
——第一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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