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夫人的府中吃过过午饭后,二人又在那里和两个以《诗经》典故互为呼号的夫人玩了半个下午。直到白日西斜,她们坐在回转的车上,天依才有时间和阿绫整理今日第一次拜访贵妇的经验。
“今天遇到的两位夫人都蛮好的。”天依靠在车厢后墙上休息,“一开始我们显得比较拘谨,但是她主动向我们展开了她的生活。或许她确实是寂寞太久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说不寂寞那是假的。没电脑手机的时候,我们都得靠不停地做事情来打发时间,何况她们。”
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飞行棋的棋盘――下午临走之前,她又向张夫人借墨,新画了一张棋盘,准备带回院里给女工们玩。既然她们做了这个时代的工人,那就要丰富精神生活和娱乐生活。几十年前的共和国刚成立的时候是非常注重工人文化的,教员就曾经说过,青年人的学习和工作的负担都不能过重。青年人就是要多玩一点,要多娱乐一点,要跳跳蹦蹦。
和这番话相比,几十年后某位人民富豪宣称的“年轻人怕压力就白活了”,几乎和教员的精神南辕北辙。乐正绫虽然做不成这个时代的教员,但是依靠自己的一些能力,她至少能给之前自己管理的什士们,以及新赎出来的女工们不时地带来一些轻松的玩意。
“棋牌真的是好东西。一玩上棋牌,至少在下棋的时候,我们不需要太考虑庄严肃穆的那一套,而且在互动中也可以同玩棋的人建立关系。”乐正绫看着自己胸前怀抱中的棋盘,“很多友情就是从棋牌开始的。”
天依点点头。她上大学的时候,开学的头几天,大家都互感陌生,还好有舍友带了跳棋、象棋等棋类游戏,玩过几盘之后,大家就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再过三日,她们跟着夫人们到渭北出游的时候,带着几样海国传来的新棋,或许她们可以比较轻松地打入长安贵妇们的圈子。她还不知道三日后有哪些夫人参加,哪些官员会拖家带口地带上她们的家眷和侍婢。在今天的会面中,张夫人并没有告知她们。不过自己先前也已经见过关内的众多官吏和他们的一些夫人了,想必这次出游所见的不会太超出自己已知的人。
“我们要不要将晏柔也带去?”天依向身边的阿绫问道。
“要带晏柔去么?”专注于驾车的缪叔忽然发问。
“张夫人没说不让带。这么多人出游,肯定有丫鬟和仆人的。”乐正绫说,“我们还能趁这个机会让晏柔和缪叔好好待一天。反正初十出来我们肯定要带缪叔的。”
“这事好。”缪叔开怀悦然。
“那我回去就找找晏柔,让她跟我们出来。小公子那边也通融通融。”天依遂准备将晏柔也拉进出游的人中,“后天我们带四人份的糕点和果品出去。然后我们俩就不带其他府中的人走了,以防你们俩的消息给小田走漏。”
听到两位海国人要为自己和晏柔创造一个共处的空间,缪叔抓着缰绳的手都抖擞了起来。在粗通了情愫以后,他们两人都是在在府上做事的,平时相见的机会很少。倘若她们能给自己和晏柔争取到这个机会,他一定要好好地抓住。
在回府以后的通信中,针对两人的咨询,张夫人表示确实出行携带仆人确乃常事。二人可以任意指定要去的仆人,外人不会干涉。天依便将晏柔请到院中,同她商量同缪叔一道参与这次贵妇的盛会的细节。但是提到她该穿何种样式的衣服时,在奴仆身份的参与者的衣制上,天依又犯了难。她又向夫人修了一封信,问奴婢可以衣丝绸否。
半天以后,得到的回应是不可。
“看来只能穿一身布和祁叔去了。”晏柔有些失落。
天依在案前,不断地用手摩着下巴。还没有什么结果之前,是乐正绫先想了个主意:
“赵府就我们四个人去,那也意味着,到时候我们在现场,我们只要不说你是奴婢,你就不是奴婢。”
“啊?”晏柔抬起头来,“那我应该是什么呢?”
“就说在长安认识的一个小妹妹,应该也没事。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恐怕不好办。”天依摇摇头,“他们总得要刨根问底的,问问这个来路到底是怎么回事。”
“算了,穿着布衣去也没事。”沉吟一会后,晏柔向二人说,“反正这次去主要是同缪叔在一块,布衣就布衣。阿洛前年不也是一身布衣么?那也不妨碍我……”
晏柔没有将这句话说完,而是颔首轻轻地笑了一下。这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或者,晏柔姐可以穿我从海国带过来的衣服。那布料既不是布也不是丝,可以脱离这个争议。”
“那只会让很多人注意到我。何况……穿了阿洛的衣服,自己又不是阿洛,感觉怪怪的。”晏柔摇摇头,“还是穿布衣最好。至少布衣里有几件新的,颜色也挺漂亮的。”
“那晏柔得挑一件自己最喜欢的布衣。”天依支着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说不准在那群贵妇里面也能出风头。”
“就我这村颜……”
“小柔怎么是村颜呢?”阿绫发了话,“眉眼秀丽,挺好看的呀。”
听到天依的恋人这么夸自己,晏柔的心底既有些欢喜,又有些害羞。
正月初十。晏柔一早就来到了府北的院中。天依和乐正绫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粉墨,亲自为她梳洗打扮,整理服饰。这一是因为今天场合隆重,晏柔不仅要面对缪叔,还要在众多贵妇面前出现,按乐正绫的话来讲,叫不能让小柔的风头给她们比下去;二是因为如果晏柔在家画浓妆的话,可能容易引起夫君的注意。
随后,三人告别了女工们,登上缪叔的车,准备往张中尉丞的府上去。她们先在对圈子熟悉的张夫人家集合,再同张夫人一道去主事人的府上会面。
此次郊游的主事人似乎是某位御史丞的夫人。她在众人当中地位最高,年纪也最长,有四十多岁,在京师周围声望也比较高。她的夫婿今日是不来的,她自己便作为聚会中的老者,听张夫人说,大家在她面前都要恭顺谦和――这是自然。
除了自己的车乘以外,每个带丈夫或者不带丈夫的夫人来时都是仆人罗列,还有家中带出来的家兵,场面颇壮。赵府出来的则只有四个人一辆车――虽然这辆车的样式在众车之中显得格外不同。毕竟车厢悬吊的县车比起普通的安车来说还是比较拉风的。
晏柔看了看外面的车骑人马,感叹派头宏大,不愧是关内。
天依则理了理发梢,对她说:
“那又如何。他们好多人都在步下,一会要艰难行走,我们可是舒舒服服地坐着车。就出来人的待遇来看,一平均――我们就优胜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晏柔看了看别家托着器物、等待行游的婢女,一想到自己能蹭着这辆车一块去玩,身上也没什么负担,她就浑身感到开心。
“我们跟哪辆车?”缪叔在车前问她们。
“跟着张夫人的,叔。别家我们不认识。”
“好。”
在每家的车马行伍都到齐后,这彩色的大队便浩浩荡荡地往城北门驶离。她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可是比较远,并不是灞河,而是渭河北面靠近几个大陵邑的河堤。那边有自然风景,从北岸南望,风景极好。而且人口稠密,村庄密布,离城市和几个亭也比较近,不至于远离阜里,成规模的盗贼几乎不敢在渭北出现。就算出现了,人们也更容易应付一些。
或许《柏梁诗》中的“三辅盗贼天下尤”从纵向上来说并不在这个时代发生。汉武帝对匈奴的大规模征讨,战线并不长,仍然在漠南和河西一带,不像汉武帝后期要逾越大漠,或者跑到西域去,消耗大量的粮食。文景之治的遗产也还尚未被啃完。不过汉匈战争继续横征暴敛地打下去,恐怕连左内史治下开启的农业改革都会在租税的加征下变得举步维艰。
坐在安逸的县车里,看着前后的华彩,天依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一边脑海里浮现出一首诗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杜甫写的这首诗虽然写的是唐代杨家权贵豪横出游的场面,但似乎用在这里也无甚不妥。路人照样要在管道上避让,豪家们的奴仆走在这些低头族身边,摆出趾高气扬的样子,“鼻息干霓虹,行人皆怵惕”。
早晚有一天这个情况会不一样――虽然这个早晚有一天直到两千年后也没有实现。天依一边看着路边就算在关中也属常见的、衣裳单薄的碌碌寒民,一边想道。赵府的刘九他们不知道将自己去年冬搞的拼音文字推广出来没有,如果有,许多人能用上这套书记的手段,那万里长征算是迈开了第一步。
车舆华盖们纷纷驶过渭桥,向东拐后,沿着宽阔的渭水一路来到某所亭外。虽然已经是公历十一月中,气候正在急速趋寒,但妇人们仍然不愿意将自己长时间暴晒在阳光下。亭中的各种建筑便成为了她们游冶的好地方。顺带有一些和关内巡戍任务相关的同来的官员也可以过来检视检视亭的治安情况。
面对这么大一群人,亭中的尉吏和卒役自然不能怠慢。他们分了一些人留守伺候,又向周边派出小队巡查,来保证周近范围的绝对安全。
晏柔刚想下车,忽然发现车帘外面三三两两地聚来了许多人。她一时就没敢走下车厢。
乐正绫轻轻一笑,牵起晏柔的手,引着她下车。果不其然,三人走下车一看,车边上已经小聚成群。张夫人正向海国夫人之前未曾见过的贵妇和丈夫们介绍这一车的身份。
人群中有不少人对这车人拿不定主意。海国人的威名,他们去年以来不是没听说过,这车子悬吊当空,显得奇异也是自然的。但是她们出行的时候却未带许多仆人,单车就出来。如果按这个排场来算,她们在这场游赏中的地位应当是很低的。但是其车舆又看起来同寻常的不一样。
天依颇有种玛丽苏女主的感觉。虽然在汉地,被围观是时有发生的事。鲁迅在《孤独者》等多篇小说中都提过魏连殳等角色和人们之间看与被看的关系,每个人既是观照这个社会的看者,又是这个社会中的被看者。一开始到汉地的时候,她在市上和路上还对目光感到有些畏惧,但现在她已经在此事上非常放松。夫人们看着从车厢上下来的天依,天依便也看着夫人们,尽情饱览这个时代她们云鬓间的簪钗,以及腰间悬挂的玉饰。
晏柔还是躲在阿洛和绫姐姐的身后。她今天纯粹是被二人带出来的,原先并无资格参与这场盛会――就算有资格,也是有资格在这里当牛做马。现在她穿着一身干净布裙,面对许多衣裳精致的男女却没有跪拜行礼,她心里慌张,害怕一会有人多管闲事,来指责自己不好好侍候主人。
看到晏柔如此局促的样子,天依也抓紧了她的手,用食指轻轻示意她像平时一样自然即可。她在入府的头两个月也经历过相同的心理过程。
陆续有几家人上前向第一次出席此类活动的两位新贵问好,并向她们报上自己的官职,以图结交。二人一一向他们致谢。那位年长的御史丞夫人也坐着辇,晃晃悠悠地来到二人近前。
天依自是不敢怠慢,同阿绫一块专门向老夫人行礼。这位夫人年龄接近五十,面貌已有颓色,但是比起同时期天依见过的其他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的光泽仍是饱满的――即便如此,由于宅居日久,疏于体力锻炼,她的身子显得有些虚浮。
“哪位是乐正夫人?”她向身边的中尉丞夫人询问道。
“是站在左侧这位。”张夫人向她引荐。
“喔,那这位就是洛夫人。”她将身子往前倾了一点,“去年四月以来,屡屡闻及你们的姓氏。”
“都是为今上和社稷着想,做些小事。”天依道出这个标准答案。
“我们这些洞房闺妇欲图这些事情,还没有办法。”
“夫人们亲坐宅府,梳理杂事,将家里治得井井有条,丈夫们可以尽心为朝廷务业,各尽其分,各出其材,从这方面看,夫人们也是时时刻刻在为社稷做贡献的。”
那位御史丞夫人听闻此言,轻勾嘴角,一笑应之。
“两位夫人谦俭知仪,毫无海服流风,几类中州嘉妇。张夫人将你们介绍过来,她识人颇慧呀。”
天依连忙出语辞让。这位威严的夫人又同她们聊了几句近来身体、水土之类的近话,看了看她们坐的马车,才乘向亭里歇息。众贵妇也随着跟上。
晏柔还站在二人身后不知所措。天依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和缪叔也跟着自己和人流进亭里玩去。
张夫人招揽了自己素熟的、玩得比较好的几个密友,打算向她们好好介绍介绍两个海国公乘夫人带过来的新棋。姐妹们原先对这种早已进行得翻来覆去的活动感到厌烦,但听说有新人和好玩的新棋,她们便兴致浓郁。至少在对新东西感到厌倦之前,这些棋牌和新人能将她们的生活搞得有意思一点。
天依将车上带来的棋盘们摞在一边,先将围棋盘摆在案上。这令其他夫人感到有些奇怪。说好的是新棋,但是棋盘看起来完全同自己往时见的没有区别。
“这可不是要弈棋。”张夫人笑道,“洛夫人,你想下什么棋?”
天依将右手抬起,正反面翻了两个花:“翻转棋。”
“叔知道这棋么?”晏柔问一旁的缪叔。
“不知道。这必是海国的下法了。”缪叔背着手,“我也没有怎么和人博过泉,对博弈上的事情不清楚。”
“叔不好博么?”
“那是失材之道,我是不干的。”
晏柔对缪叔的好感更涨了许多。她从前光是看缪叔面相老实稳重,像个仁人,今天才知道他还有一个和府中的许多仆役不同的地方――就连自己的父亲都喜欢去博几回钱,而缪叔却无此陋习。
“翻转棋?”几位夫人来了兴致。
“我先同张夫人下两轮。”天依向她们说,“基本上下两轮,诸位就能明白规则了。此棋极简。”
几个人遂围坐在案边。天依先向对面欠身,将四颗黑白棋子对角分布在天元周围,请中尉丞夫人先执黑子开局。上午和煦的秋风吹过,有一股树林和野果的气味飘来。天依小闭了一下眼睛,丰收的季节逐渐结束,不知道冬天自己下乡观察的时候,村社里边的局面到底怎么样。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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