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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五节 上阳白发人

汉国往事第二部 蓝猫blct 8427 2024-01-30 12:12

  在凉棚茅葺的保护下,初夏日晒带来的热量并没有渗进院子太多。天禄阁东阁北二院的环境总体保持在了一种阴凉的状态。众人都感到无比舒适,这种舒适感是通书什参与校书的什士们在前三日以来想都没想过的。

  “现在户内的热环境改善了很多,我们来校对第四卷。”乐正绫对众士兵道,“第四卷是,以它开头的词也有不少,我们今天估计能把做完,再进展到e,就已经很不错了。”

  “没事。什正,我们可以慢慢来!”夷邕说,“既然有这么清凉的地方,可能我们在这儿住下都还比大营中更舒服呢。”

  “但是我们并没有获准在天禄阁中过夜。”乐正绫笑了笑,“就算想,也是没办法的。”

  说着,乐正绫坐到众什士的中间,抽出昨天天依安放的书签,从书签所在的那个词条开始读。

  这本调查点位于陈仓附近关山草原的匈奴语词典一共有十七卷之多。以通书什校对的速度来说,他们在约二十号之前可以校完整部词典。明日是五月初五,适逢端阳节,不知道宫中对明天的日程是如何安排的。就算全什由于这个节日暂休一天,对整体校对工作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什士们在这一片透光而凉爽的窄院子中度过了一个上午。由于不需要因热入室休息,乐正绫将休息的时间控制到了原先的一半左右。大家只是喝个桑叶水,清清嗓子,就可以继续投入到刚才的工作当中。这样校书的速度也比前几日加快了。

  物质保障的重要性对于任何活动、任何工作来说都不言而喻。这是天依在随骠骑将军出征的时候就深刻地意识到的。当她们每天能吃上马匹、牛羊的肉块和肉汤,粮食也不缺乏的时候,部队的作战能力是最高的;而当全军回师,在焉支山西边进入乏食的窘境,大家每天晚上都得空着肚子入眠的时候,再要和河西地区的匈奴主力打一场皋兰山之战,恐怕战斗的环境就会变得险恶许多。而在作战期间,如果每名骑士身上都装着一个小电风扇,恐怕他们的持续作战能力还可以再提高一些。

  就算撇开效率,从福利待遇的角度来说,一个好的组织也必须给它的成员以尽量好的物质保障。在工人权利尚未大量被资本家和官僚侵剥的、遥远的两千年后,工人们在单位工作时,可以在休息时间痛饮工厂自制的汽水来恢复体力,住房、教育也不是持续一生的问题;而以经济、效益、建设等为幌子,打压厂内民主和增加劳动时间,在那个年代还尚未被合法化。工厂是工人的工厂,这句话在天依生长的21世纪已经变得非常渺茫,在先古的西汉时期也尚显奇幻无比,但那个时期的工厂民主,为工人阶级规划的一系列显性和隐性的福利,确实在这片土地初步现代化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天依和乐正绫此时作为通书什的什官,汉朝军队海量基层军官中的一员,对她们来说,有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是:在这半年中,她们不能给年轻的士兵们以军队民主——自下而上地组织权力的机会。如果她们以这个什为基础组织一个士兵委员会,让他们自决伍长、什长的任命以及从伙食到训练的一切事务,这一违背封建军队结构和精神的委员会必定会遭遇来自整个体制的镇压。在现存的固定的组织框架当中,乐正绫能做的,一个是厚着脸皮,不停地向赵司马的军幕打报告,尽量让通书什享受到自上而下的权力所施舍给他们的,较同时期其他部队更优渥一些的物质待遇——譬如全汉国独有的卫生用粗麻纸,以及尽量好的工作环境;二个是轻松什中的气氛,不喝兵血,不欺负新兵,不随意体罚什士,仅此而已。在古典时期,一支缺乏军事民主传统的部队里,她能为后生们做到的只有这些。

  当然,单是以不喝兵血、侮辱性体罚这两点来说,通书什的士兵们就已经感觉入什之后和之前处于不同的世界了。

  上午的校书活动在午时刚到的时候便被乐正绫呼令结束。在院子清幽的小环境中,大家的精神都很集中,第四卷的词汇光在上午就校过去了一半多。这使得众人午时的休息时间可以延长一些。在午饭被送来之前,大家坐在廊下,先聊起了明日端午节的事儿。

  “前时我休息的时候,从旁边那个吏士那里打听,听说明天我们不可以入宫。”何存向众人道。

  “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何存说,“端阳节,之后还有夏至,不说对长安人了,对我们说,都是夏时顶重要的时节。宫里不许人出入,也是寻常的。”

  “是要防止外来的邪气跟着人带进来吧。”夷邕猜测道,“毕竟这不是个什么好日子。”

  洛天依和乐正绫作为两个在这方面不当行的海国人,只是坐在一旁细细地听着。在公元前121年,端午节还没有和曹娥、伍子胥、屈原、介子推、陈临、勾践、舜帝等杂七杂八的人物联系起来。在西汉时期,端午节属于一种凶节——所谓的“恶月恶日”,在这一天,人们是要尽他们最大的能力来攘除灾害病祸,在家窝着祈福的——甚至还要将这天出生的子女抛弃,因为坊间传说这天出生的人会克死自己的父母。未央宫作为汉帝一个人的家,在此日如果要禁门,那也符合端午节的节日精神,正好,也为通书什创造了一天假期。

  “明天我们也得好好鼓捣鼓捣了。”齐渊说,“下午我们快点校,等回去的时候,到长安的市上,应该有卖五色缯和五色线的。”

  “还有楝叶子,明天做角黍吃。”

  “角黍是什么?”天依问他们。

  “一种吃食,你们海国应该没有。只有过恶日的时候才吃这个,把熟黍裹进楝叶子,用五色线系上,再加水蒸。”

  “哦,粽子!”天依一拍手,“这玩意在我们那边叫粽子。”

  “你们那边也过恶日么?”

  “差不多吧。”天依说,“不过我们那边,端阳节已经不算恶日了。”

  在士兵们与什副的问答中,楼昫更加坚定了他关于海国汉国同源的猜想。无论是从人种上,还是从语言上,他先前都发现了成系统的对应关系;而今天在习俗节日上,海国和汉国也有很大的趋同性。楼昫决定当过几日自己闲下来的时候,就同什正讨论讨论,到底是不是这样。

  中午,宫娥们如期地送来过午的饭菜。今天的羹食复和初一时同了,是加了盐、肉酱、茱萸粉的烤肉丸子。看来通书什在未央宫能吃到的菜色,大致就是三种,每三天轮换一遍。经过了头一遍的新鲜,什士们已经逐渐对这些饭菜适应了下来。他们正在院子里休息的时候,忽然有一些不像是来送饭送水的宫女来到了院中,每个人手上持着一面大扇子。

  “哎,这是怎个礼仪?”什士们都惊奇起来。

  “诸位爵官,婢等是宫中驱遣来为爵士们生风纳凉的。”打首的一位头发花白的宫人说。

  “老人家,您年岁这么大了,还要扇这么沉的风?”乐正绫问道。

  “老婢是来监督这些小辈生风的。”

  “我们这个院子蒙宫里的恩赐,已经够凉快了。就不用再扇……”

  “什君,我们是宫中的侍者,我们只听宫中的话。”那位宫人再度向她躬身。

  “那您们扇得轻一些便可,扇的力气大了,我们案上的书可能会被吹走。”

  “唯。”

  “什正,您前几日向天禄阁提交的文书,里面可是什么都写了!”何存见状问乐正绫,“连宫人都驱遣?”

  “不是,这是宫中和阁中自己安排的。”乐正绫摇头,“我只是想请他们在檐下加挂竹帘,没想到今上那么看得起我们。”

  “那更要努力了。”齐渊吸了口气,“我们蒙了那么大的恩,若是编纂词典时出了什么问题,指不定要下吏呢!”

  大家的神色都庄重起来。

  “不急,先休息。我们可以在下午把剩余的部分做完。”乐正绫向他们抬抬手。

  什士们遂继续坐在屋檐下休息,喝着桑叶汁。天依走到宫人们身边坐下,开始问她们的情况。她尤其对那位老宫娥的人生颇有关注。

  “老人家,您入这长安也有许多年头了吧?”

  “是了。”那名老宫女迷瞪着眼睛,“我进长安的时候,孝文皇帝还未宾天。那会是后元二年吧。一转眼,四十二年过去了。”

  “四十二年!四十二度春秋。”

  “哈哈,什君还颇有些辞人的口风。”老宫女说着,“我入宫的时候十五岁,到现在,也有五十七了。大约二十五岁的时候,那会我们宫里经常传着枚都尉的辞赋。现在一想,在你们后来的眼里,这些都是往古的故事啦。枚都尉词章华美,但是他走了也快二十年了。”

  “你们平时里还读诗赋么?”

  “怎么不读呢?”那位年近六十的老宫人慢慢地笑起来,“大家千百的姐妹,住在这偌大的长安里,每日衣食无忧,可是就是蒙不了上恩。不读些诗赋,每日守着空床,多么寂寞?寂寞了,就容易害病,惹事。跟我同年入宫的,有两位河南郡的姊妹,一位整天也不同人说话,不做事了就把自己关在房室里绣衣服,孝文皇帝还没宾天的时候,她就因为幽闭,邪鬼找上了她,把她带走了。”

  “那另一位姐姐呢?”

  “她也是孤独,时日久了,是同把守宫门的宦官生了情,事发以后,两个人双双弃了市。”

  天依眨了几下眼睛,沉默下来。

  “我们女儿家,来到这长安下,多有变故。我们女子都是属阴的,若不同这阳凝和,就容易体弱。就算有些姊妹之间犯着宫禁,秘为夫妇的,也不顶用。十几二十的时候,好歹还能读一些诗书,做一些事情解闷,人到了三十以后,那书都是翻了十遍百遍的,衣裳也绣了百八十遍,乐器也听厌了,极其无聊了。蒙圣上的恩也已是奢望,到那会,邪病的坎就又来了。这四十年,跟我一块入宫的有三十六人,我把其中的三十二位都送走了。这里面,不乏有生时因为细大之事为仇家的。平日里都使劲地对着,可是,当她们走的时候,我也难免有狐兔之哀啊。到了今天子时,我连一个可以吵嘴的人儿都不见了。”

  “和同龄的宫人相比,老人家能够长生久视,也是一件幸事。”天依叹了一口气,说。

  “或许吧。”老宫人笑起来,双瞳一直对焦着远处的院墙,“我苟活到现在,是眼也迷了,耳朵也背了。每天早上爬起来,都觉无什么生理,就教训教训这些小辈讨个乐呵。听什君这么一说,我现在一想,可能还是早入昆仑洞府的那些姊妹们,要比我幸福一些吧。你也比我幸福,你们不是长安的人,做完了事,便可以从这天禄阁出去,想留都留不住。”

  “大家都是劳碌。”天依陪笑道。面对着这个从汉文帝年间就已经入宫的、将全部青春都废驰在了凄风冷月中的老宫人,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一下子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虽然白居易的这首诗里,主角并不是宫女,而是比宫女级别更高一些——从坊间选召的妃嫔,但是在高墙之下,无论是宫女还是嫔妃,作为“后宫佳丽三千人”的那个“三千”中的千分之一,整个人生过下来,都分不到这句诗笔划中的一毫米墨水。这是相当残酷的。而面前的这位宫人,曾经貌才两兼的少女,已经将所有的残酷和冷峻,都化为了脸上随着皱纹绽开的淡笑。

  “老人家,您下午也不用监着什么,大家也不用花心思造风,在户内坐着休息便是。”天依向她说,“大家在宫里原本做其他事务,已经很劳累了。现在就当歇憩。”

  “不!婢等造了风,好歹还有事可做。如果闲坐在那里,一是这院中的书吏不肯,再来是我们实在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了。”另一名稍年轻的宫人原来一直咬着嘴唇,这时,她突然向天依开口道。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天依垂着眉头,向她道歉。

  乐正绫、祁叔和什士们在一边也默默地听着天依和这位老宫人的对话。楼昫捏着水碗,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

  从前父亲还在,自己在书馆的时候,先生课到有关于君王的部分,常说一些南面而王、垂拱而治、师尧法舜、泽及牛马之类的话。既是师法尧舜,为何要在这长安一带修建宏大的宫室,将半个秦中的林野都画为禁地?为何要高筑墙垒将自己和庶民隔绝开来,一桩案子就要杀三四万的人?还要将万千妙龄好女都纳入自己的宫苑来,每天侍御不竭?

  他又想起来自己在之前的那个雪后的天气中,被什正课了阶层结构以后,走出室门,看着满目的帝王私产,心中不服气的样子。在渭河桥和长陵上,仅因为向其打招呼便向自己伏拜的菜农,以及食肆里在左拥右抱而对自己不屑一顾的京吏,也双双进入了自己的内心。什正曾经向自己秘密地说过,层级结构只是语言的一个特征,在现实的人世上并不是先天就必然和应该存在的。今天未央宫中老宫人的一番言语,使他更坚固了自己对什正这个认识的期盼。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大家不费很多的力就能养活自己,不再有官吏、府库和战争,男子和女子也不用为一个伟大的陌生人将自己紧锢终身的地方,他一定会去那里,但是如什正说的,就连海国,也远不是那样的地方。

  海国也不是,那汉国有没有可能是呢?他不知道。就目前来说,他也不敢去尝试。自己当前的能力,似乎连捏碎一只水碗都做不成。

  下午校对第四卷的时间一晃而过。确实有阁员前来通知人们,五月五日的时候不得入宫——皇宫将会封闭一天,以禳灾异,并要他们在做完今日的份额后就及早地出宫。

  大家遵了这位阁员带来的命令。或许是由于受午时洛什副同老宫人的谈话的影响,大家从天禄阁的南门沿着台阶走下时,每个人都一声不发。

  直到快上车的时候,夷邕才缓缓地开言:

  “什正,我们去置办五色缯吧。”

  “嗯。毕竟明天要禳邪了。”众人连忙接着他的话题说下去,冲折凝固的氛围,“等进了上林苑,就没时间采买了。”

  “那我们就请御者先折去市上看看。”乐正绫说,“现在申时才开始,我们可以在长安留得稍微多一点时间。”

  在端午话题的冲和下,沉闷的气氛才稍微解开一些。大家遂言着丝线、楝叶和角黍的内容,踏上车,准备去长安的市上,筹划和明天的节日相关的物件。

  ——第五节完——

  ——第二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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