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采访完本地力量最小的那家寡妇以后,洛天依和乐正绫分别花一下午时间走访了今年种草的最小最弱的几家农户。大概到申时二刻,她们重新在村头会合,回到附近的亭中去准备休息。
在亭舍的火边,乐正绫一边伸出双手在堆前烘着,一边看向天依。见后者满面愁云,她笑了笑,搭住天依的手搓了搓。
“你走访的那几户怎么样?”
天依轻轻摇了摇头:
“不怎么样。一样不幸。他们也是家里缺丁少人,有一户是男主人在塞下战死了,有一户是前年生了病走的,还有一户犯了罪,正在服役。一共有三户,都是村里最边缘化的人。他们入社的心态多是破罐子破摔,所以出的资也不少。”
“嗯。我走的有四户,加上咱们一开始去的那寡妇家,刚好是八户。占总户口的十分之一。”乐正绫支起手,“我们要想啊,十分之一不是一个小数字。这八户要是生活过好了,条件改善,那村里的户口也繁衍了;要是他们全部继续沦落下去,变成贫农,村里就少了十分之一的劳力。这是很严重的。而且种草也是先从这几户人里开始的。要是他们这八户人用点心,能集合起来在社里做些什么事情,这一个是对社里的公平,再一个是对社里经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如何让这八户人不被落下?这就是我愁的地方。”天依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能让他们做些什么?”
“最好是这几户人形成一个社里的团体,比如说可以让他们在生产过程中承担一个分工。不过在分工上有点困难,他们大部分家庭缺乏劳动力,以女子、小孩、老人为主。除非我们把女性也算进劳动力里来。”
“但是这现在来看还不太现实。”天依道,“现在的劳动还是以男性为主。”
“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呢?可以建立一个村级的以女性为主的劳动组织,不强制所有人参加,但是要有一部分妇女参加。女性的体力虽然大部分情况下弱于男性,但她们可以从事一些劳动量不那么大的工作。在这个组织里面,小户和弱户的地位就不会这么低了。”乐正绫合着手,“这顺带可以一定程度地解放姐妹们,她们进入了劳动,扩大了自己的话语权;而在这个劳动组织中,不管是缺少男丁的家庭还是寡妇单门独户的家庭,他们都不会像在原来的组织里一样弱小,或者被边缘化。”
“这个女性的组织能够做些什么?”
“可以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譬如说牧业相关的,养护草、喂养牲畜,或者在修路时给男人们造饭送饭,之类的。工作强度没有男性大,但是又有,男性成员也可以把一部分不是那么要紧的活包给她们,把力气用在更关键的地方。”阿绫继续说,“然后这个组织的权力关系,我们向小户做一个偏向,比如说令长必须是没有丈夫的寡妇,或者最贫的一家的女儿。”
“还有别的主意么?”天依又问道。
“还有就是在制度上向弱户做倾斜,比方说每届社员大会一些最关键议题的通过必须得到最穷的八户人家的同意;最穷的八家自己组成一个代表团体,在议事中拥有特殊权重等等。不过制度设计简单是简单,容易想,它要稳固还是需要在社会上下功夫。小户如果在村里没有自己的建设性、破坏性,是可能一点制度带来的利益都享受不到的。”
“是,制度设计虽然重要,但是它在具体运行时还是被决定方。”天依挠了挠头,“你一开始提的那个主意对,或许在经济上扩大妇女的劳动参与,能够为缺少男丁的小户提供一些保障。”
“就算兴起了妇女的劳动组织,小户也只是在这个团体内部差距缩小了,总的来说仍然处在经济弱势,尚不是在社里能够抵御族长的权威的。这八户人最好在社里还能担有其他的职能。”乐正绫托着手,“我们最好想一想其他的法子。”
一个巴掌拍不响,洛绫二人又呼来小楼,听取他的意见。
“什正,你刚才说的路真是太对了。”他向阿绫报告,“不管是我老家还是这霸陵,真是得有钱有势,要有一个人势力单薄,却对村里的事吆五喝六,绝对是没人听他的。归根结底还是要让人强起来,不管是他一个人强还是他和一群人,拧成一块强。”
“在家业上我们可能暂时没有办法让这最末的八户强起来。”乐正绫对他说,“你也是知道的。也就是说你支持的是让他们拧成一块,形成一个特殊的单位。”
“是。这个单位还得在社里做事,最好是其他人没法代替的,让社里的人没法怠慢他们。”
“你觉得女子、老幼为主的单位,做什么好?”阿绫询问他的意见。
“如果要参加劳动的话,什正已经提过那个全社的妇人劳动了。那个是盖住了全社,但是没有给这八户明确的优势。如果让我想的话,我想的是,既然女子们要出去劳动,那一大群孩子没人照料。这八户就可以组成一营,看孩子。”楼昫展开手,“刚好这一部分人是比较弱势的,不太能劳动啊、远行的。而其他大量妇人要出去劳作的话,孩子又没人看。这样孩子们就托给他们照料,刚好,既把妇人从孩子那里省出来了,又给这八户人家提供了活计。社里还没法不优待他们。”
“是个好主意!”乐正绫拍起手来,“这个在我们海国就是养老院和幼儿园放一块,老人孩子都有热闹。然后这八户里面的劳动力也能够提供力量,帮忙把孩子们看住。”
“就是不知道村民们同不同意,再是效果好不好。”天依对此仍然比较保守,“听起来是很理想的,是一个好办法,但是是不是很现实,能运转下去,还要看落实。不能把孩子们害了。”
“只要保障措施做好,定好幼儿园,定好这八户人的待遇,就有前途。”乐正绫说,“这八户就是社里的弱势人群,本来每个生产组织里都会有弱势人群,有残废的,有老的,有寡妇,有儿童。小楼提的主意相当于把弱势人群集中起来,而且他们基本上能够自己管自己。只要安排个别壮劳力维护,基本上不会出安全问题。刚好那几个壮劳力也可以从这八家出,他们的收入社里也不会不给分配。这要是能落实,那是真做到了‘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可是孟夫子的理想啊!”
小楼听了什正肯定自己的点子,脸上神采奕奕。
对于阿绫来说,重要的还是最后一句。这意味着协田社还能够提供一定程度的公共服务,实现一部分的儒家理想。这对于在儒家士人那里获得支持——或者至少让他们不是那么反对合作化的这一新事物,是有好处的。
“再是我们要把这群人专业化。譬如让照料老幼的几户女子学学简单的医术,卫生的技术。这样她们照顾人照顾得最好,她们在社里说话也就能硬气了。”天依提议,“这个培训,我们来办。借贷所招聘几个医生过来,我们先给他们做做卫生上的培训,然后让他们免费去培训各个村社的这种公共服务人员——大部分是原来的弱户。”
“我们可以先运营一个月,看这种分工做得怎么样。”乐正绫搓着手,“这社里大部分的男人和女人都参加劳动,然后老弱病残和儿童组织到一块,村社再在财政上倾斜弱势群体。如果运行一个月,成效显著,不会走不下去,就可以适当在借贷所推广。如果运行一年,完全能走通,就完全推广。”
三人的兴味都提了起来。楼昫的这个建议刚好切中了分工中不太强调劳动而又重要的一部分——公共服务。天依和阿绫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到这个方面,光是将重心放在劳动上了。现在他的办法成了八户人家脱困保生活,可能还能创收的曙光,亟待时间去检验这道曙光是其道大光还是暗弱下去。
第二天,三人一大早就离开住所,赶到了杨村。今天村里的空气颇为热闹,每个出资的家庭都派出了自己的代表——以男性为主。由于祠堂里女性进入不太合适,所以会仍然是摆在族长的门户里开的。
看来以后财力如果容许,村里得专门修建一座礼堂用来开会。虽然该村的人口暂时还没有发展到那个程度。
74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握着一张木票——这些票是社里请了一个写字先生写成的,一人一张。虽然村社关于一人几张票仍然没有设定好稳固的制度,一切制度处在草创的粗糙阶段,但是至少在第一次大会上,每人能够获得一张票。既然一个出资人一票是海国夫人和借贷所明确提出的标准,那么第一次大会就按这个来,准没错。
为了促成制度完善,村人在延请海国人的同时专门请了写字先生过来做记录。今天形成的一切制度都会通过先生的笔书面化,成为接下来的社规——即实质上的村规。这让天依感到今天并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选举会议,而是一场元会议——一场小型的制宪会议。
在寒冷的氛围中,大家互相寒暄了好一阵,各自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们先请海国来的夫人来讲一讲,我们今天都开什么。”两位族公道。
乐正绫和天依互相看了看。最后在天依的推辞下,阿绫站起来,向众人说:
“今天我们开的这个会议和接下来要开的还不一样。日后要开的会议所沿用的制度,基本上大部分出自今天投的结果。我们这每人一票,要投给的就是这些制度。投票的过程也很简单,票可以投给三类,一类是赞成,一类是反对,一类是弃权。所谓弃权,就是我在这个议题上没有什么意见,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多少人赞成能算通过呢?”
“这就是我们头一个要决定的议项了。一个议题是要多少人同意,才算通过?是一半的人通过算数,还是六成的人通过算数?是三分之二的人通过算数,还是四分之三通过算数?”乐正绫向大家问道,“多少为好?”
在场的农民均表示他们缺乏这样的经验,不知道投票什么情况下多数通过最合适。
“今天的会议特别重要,是关乎每家每户未来的利益的,也是以后每次开会时的基础。我的想法是,今天议决的事项,须有四分之三以上的人赞成,也就是说必须有五十六个赞成票,所选的东西才可以通过,要不然就不能通过,要么修改再投,要么放弃。”乐正绫继续说,“当然,我们借贷所提供了一些原则。在涉及到借贷所原则的事情上,借贷所是保留权力的,就是不允许合作社中出现不符合放贷时所提到的原则的制度。要不然,低息贷款关系就成为高息贷款关系。”
农户的代表并不反对这一点——也不敢反对。在这里,阿绫代表的霸陵借贷所成为了一种自上而下的威权。日后一切都规范化了以后,这种威权应该得到控制,而不能让它继续失控。
“根据借贷所的原则,我先做几个提议。首先是这种大会的频率,社员大会每三月需召开一次,且间隔时间不少于六十天。”乐正绫建议,“召开大会时,需要至少六分之五的出资人代表入场,也就是至少六十二户代表入场,且最贫困的八户人中必须有五户以上到场,选举才算有效。这样才能确保咱们社最贫贱的人也能参与社里的事务。针对这一条,请诸位投票。请先生来唱票。”
“夫人,直接通过了吧!您说的话我们都同意。”杨公笑着对阿绫说。
“每一件议程都需要通过投票,不管是谁提出的。”乐正绫指正他,“不但现在如此,今后也必须如此。”
两位族公没多说什么,便让众人开始投票。投票的结果虽然是显然的:在海国人介绍的制度上,众人基本上全票通过,但是这个过程不能缺。
“好。那么今后开社员大会,三个月须开一次,两次会议之间的间隔不少于六十天,须有至少六分之五的代表参会,最贫困的八户中须有五户以上到场,投票才算数。”乐正绫重复了一遍这个制度。写字先生马上将其记录了下来。
之后阿绫向众人介绍了大会所涉及的议题的范围:从修改选举制度本身到订立村规。每条细琐的村规民约成立都需要经大会表决通过。其后是大会选举常务委员会的程序。考虑到两个月开一次的社员大会不能解决很多日常的问题,大会必须选举出一个更精简的代表团来处理事务、安排生产。由于这个委员会比起大会更具有权力,所以在常务委员会上的制度和限制要更苛细许多。
乐正绫特地将常务委员会的成员和权重向收入较少的二十五户人迁移了许多。会员选举出的二十个委员里,除了族公占有的两个恒定的委员席位以外,有十个来自财产前三分之二的家庭,另外八个来自后三分之一的家庭。这样家庭条件差的户口就能够在委员会中获得更多的权力。同时这个制度不会被修改宪章的尝试冲毁——如果有人要废除或者改变这个制度,需要得到四分之三以上的代表赞成。
随后又是常务委员会的职责和选举方式。委员会的决策需要得到七成的委员承认才能通过实施,而委员会的职能又分为四部分,分别是内务、外务、防务、生活这四方面。
为了防止这个常务委员会垄断村务,同时确保生产和分配一贯偏向弱势人群,乐正绫提出给收入较靠后的十二户人提供一个否决权。如果委员会的措施在原则上不符合这十二家人的利益,他们可以通过十二家的内部投票来决定措施生不生效。之后她又详谈了这些委员的任期、连任的制度,什么条件下可以召开特别会议,委员会在特殊条件下拥有特别权力,一年收获的分配应当遵循哪些原则等等。一直到快接近中午的时候,这个小合作社的制宪会议,今后运营时的制度细节才清楚地展现在写字先生的笔下。
当阿绫嗓子有些哑然地坐下以后,她深知今日提出的这个结构不一定是一劳永逸地适合这个合作社发展的,在具体运作的过程中或许它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自己和天依得时刻和杨村的村民站在一块,监控制度运作的过程,不断地重复修改这套合作社宪法。
刚才的这一系列制度并没有给族长留下太多掌握权力的门路,因而两位族长的情绪显得有些阴沉——当然,对农民代表来说,这个制度是对他们友好的。或许当七十多户人中的三四十户习惯了投票做主的感觉,族公的神像就会自然而然地在新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中倒塌。不过这需要走过一条长久的、有时候并不笔直的道路。
选举制度和权力框架决定了,接下来便是和农业制度、分配制度、公共服务具体相关的议程。三个霸陵来的人需要再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这里,把话筒交给村民。毕竟他们才是距离土地最近的一批人。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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