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公元前121年的三月初缓慢地走着。太阳每日从上林苑的东南方生起来,在南边天空转过一圈,又朝西南方落去。光影移游。
士兵们从草原上回来之后,放了两天假,便投入了匈奴语和塞语词典的编写当中。大家不断地把革书上记录的各种词汇,按照天依给定的格式抄写到木牍上,然后将木牍按顺序排列起来。就这样,几千条匈奴语常用词被编制起来:
“kyn。言如均。唇圆拢也。名词。日也。”
“ɑtsq。言如咹室。名词。饥也。”
“typ。言如戢。唇圆拢也。名词。草也。”
“kari。言如歌利。名词。争雠也。”
一条条这类格式的词条被士兵们整理出来。他们每整理出一个词条,就将那根词条所在的简牍按照打首的音标放入摆在室内的一只箱子前——箱子一共有几十只。这样是为了便于以后迅速地按照音序排版。天依和乐正绫则在筹备着在简牍上实现国际音标表,以及撰写词典的总序。
“文学上的事情,我是一点都不会。”乐正绫提着笔,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简牍,“一天憋不出两个字来。”
“阿绫还是去设计表吧,”天依抬起头,理理自己的发梢,“我之前半年时常在赵府中从事文书工作,在这方面更熟悉一些。”
“真是才女!”乐正绫笑着搂了搂她的肩,“那这序就拜托你了。”
“嗯。我写完第一版草稿之后,麻烦你看一下。”
洛天依从乐正绫那拿过空空的简牍,整理了一会儿自己的头绪,随后提笔在上面开始写东西。乐正绫回头看了看她,对天依组织书面语言的能力感到惊讶。
张万安既没有受通书,也没有进一步受任何语言学知识,而这几日的体力训练也大半为文档整理工作取代了。乐正什正为了使他有事可干,让他充当助手,帮忙掌理室内的灯火,时刻在屋外备好一缸水备用。他和祁叔看着室内埋头笔耕的众人,感到百无聊赖。
“不知道今天他们的工作什么时候结束,”万安转向祁晋师,“六千根简牍,不会写不完吧?”
“他们要写两本书。一本是匈奴语的词书,另一本是塞语的词书。虽然上个月他们所得的都是比较常用的词,但是每本至少有个三千多条。估计六千根不够用,侄女肯定要再往上申请。”
“六千根简牍!不知道编起来要分多少卷。”
祁晋师看看箱子们前面越堆越多的牍片,又看看万安,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天下,还有叔不知道的事情哩。”
“凡是用上字的,我都不知道。”
考虑到距离河西之战的时间有限,通书什每日整理编纂词典的工作将平时他们踢球的时间也吞并了。大家计划花五到七天来将词典的初版编出来,再校对个三天,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音是抄讹的,最后将这个草样交到霍去病将军处去看。毫无疑问这个词典并不能满足长期的需求,通书什的人们恐怕需要花个几年在这件事上。而这也意味着,天依和乐正绫还要在这个地方坚守个几年。
天依一念及此,就不禁去幻想三年后,赵小姐、晏柔等人的样子——前提是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在河西之战中被一个突袭的匈奴人的暗箭射中,或者在远征途中感了风寒而不治。而每每产生这种幻想,一股“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的陌生感觉便会来到她的脑中。夏历二月了,按照两家去年的约定,赵筠春天就要嫁给河南太守的儿子——去年中一直对自己隐有所图的莫子成。但是如果两家要联姻的话,家长是必须在场的。而赵破奴这些时日里则一直在上林苑的军中,恐怕二人的婚礼还没有进行。如果夏历二月中他们还不找时间成礼的话,两次河西之战一开打,两个人就得等到元狩二年秋季——也就是年末了。对于赵筠来说,或许长痛不如短痛吧。
好想回洛阳去看看,去拜访一下她一直惦念的晏柔和赵筠,还有吕陈等几位兄弟。
“天依,你这就写了两句话,剩下的什么都没写呀。”耳边突然传来阿绫的声音。
天依这才从愁绪当中缓过神来,继续投入到漫长的写作的工作当中。
当天晚上,通书什结束了一天的整理工作,士兵们聚在一块,吃了些饭,天依和乐正绫照常回到自己的家奴营中,同家奴们一道进餐。词典编辑已经持续了三天,成效比较显著,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们和小伙子们可以不必再加班加点地占用踏鞠或者摔跤的时间,可以匀出一些时间来锻炼或者娱乐。在这次词典编辑工作结束之后,对匈奴语和塞语的词汇量有所提高的士兵们就要进入到进一步的第二语言学习当中。
“我的计划是,这个时候,在什里面还可以搞搞民主。大家举手投票,自己想学匈奴语,就学匈奴语;想学塞语,就学塞语。两个不能同时课,毕竟让一个人在短时期内深入掌握两种语言,肯定不行。我们这教都是速成地教的。”乐正绫端着粟碗,对天依说,“但是不能一边倒的人数过多,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至少还要调整几个到塞语那边去的。”
“我想恐怕学匈奴语的人还是会多一些,”天依吮着粥面,“毕竟他们学匈奴语的底子比较好,祁叔在一月份就开始教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也没事,本来匈奴语在短时间内占的权重就大。”乐正绫道,“再就是,我们需要培训一下老师。”
说着,她将头转向了在一旁的三位女塞人。
“你们在之前都跟我们的士兵调查过塞语。”乐正绫向毋奴韦道,“我之前在草原上经常跟你们说,你们在下到关内以后,也还要课我们的士兵们塞人言语。”
“是。”毋奴韦一边向怀中的为桂喂粥,一边问道,“这几天大家忙完了么?要开始了么?”
“最多过三四天,就要开始了。”乐正绫摆了四个手指,“我们有一位男什副叫祁晋师的,他之前在上林苑中课士兵们匈奴言语和一点羌语,有成效。毋奴韦,等今天过了,你这三天,可以把你的儿子交给姑嫂们,让他们帮忙带,你们三位跟着祁叔,去准备准备如何教人言语。”
“当然了,这个在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一个思路,是比较困难的。”天依补充道,“姐姐尽量克服克服。”
“只要乐正什——乐正妹妹和洛妹妹说了,我们就尽量去做。”毋奴韦和苏解都向她们点头,“在这个地方,无论做什么,都不用和陌生的男人滚到一起,我们已经够幸运的了。”
“你们可以成为很好的先生。我们共勉。”
说着,乐正绫举起粟碗,向她们致意。大家都喝了一大口碗中的粟粥——毋奴韦是让为桂喝了一大口。
为了让她们对明日的培训进入一些状态,乐正绫当晚在吃饭的时候和她们请教了不少塞语的词。在汉地说塞语,她们一开始比较紧张,不过过了十几分钟,大家就都放松了下来。
“之后你们同士兵们教,大致上就是这样的。”乐正绫对三位斯基泰人说,“这个就和做其他活计一样,织布,经经纬纬的,熟能生巧;这个也是。”
三位女子都呼了口气,向她承诺会把这份工作做得很完好。待二人回到自己的卧室中时,天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好了,又一天过去了,”乐正绫打来一盆水,放在火上烧煮,“这几天,我看齐渊和夷邕干到傍晚都没什么精神。大家都很辛苦。”
“这文献工作,可一点不比体力工作容易啊。就算那些小伙子十六七岁,他们盯着几千个词半天,若室内灯火照度又不够理想,那真是要让人犯晕的。”
天依坐在榻上,同阿绫这么说。此时,她才非常佩服之前在赵府给自己发薪的那个执事。他除了和主人、仆役们在一块的时候会与人交流,其他的时间里,他都把自己有限的身心投入进了无限的计算的事业当中。有时候,他一盯里面的账本,就是一下午。在他的精密计算下,赵府每日的支出可以精确到铢——在府中无人贪污挪用的情况下。当然,这是个理想模型。光赵定北托他从府库中偷去博弈的钱就不少。
天依感觉以后如果再有时间的话,得请赵司马帮帮忙,按长安霍去病官舍正堂那个设计,改装一下通书什院落的正堂,让阳光从屋面上也能打进来。如果能做到,那对士兵们和自己的眼睛是一个重大的利好。
第二日清晨,两人起来以后,先是带了三位斯基泰女子去了通书什那边,请祁晋师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好好教一教她们如何向汉地的人课一种不一样的语言。随后,她们前往了赵司马的军幕,准备去上表这件事。
“三天了,那个辞书编得如何?”赵司马先是支着手,问了她们这个问题。
“不管是匈奴语的辞书,还是塞语的辞书,都已经过了两千词,”乐正绫向赵司马列出了这个数目字,“估计再有两天就能初步地完成——将革书上的词完全誊抄为一根一根的词条。然后,大家再按音序将三四千个词排列起来,又需要三两天。然后我们会校对,校对完了以后,得派几个编工来,把它们一一地串成书,这功便成了。现在简牍还有缺口,可能还要两千根。”
“你们申请了六千根简牍,还是不够!”赵破奴深呼一口气。
“当然不够。”洛天依向他拱手,“一种语言博大精深,仅仅靠几卷书,是没有办法穷尽它的。当然,一个语言的词汇本来就无法穷尽。”
“嗯。不过,你这已经比《论语》还多很多了。”赵破奴说。
“如果把汉国的语言也编成一本词典,那情形也是一样的。”天依垂着手,向赵破奴道,“这种辞书,一本也完全不济事,恐怕得复制个几十本到一百本左右,能够满足长安宫廷对学习匈奴语和塞语的需求。”
“光是传抄,就耗力甚巨。”赵破奴摇摇头。
“除非是什么呢?除非是,我们造好纸以后,可以‘印刷’。”天依做了一个“印”的动作,“它的原理是什么?让工匠刻一块木板,把内容刻在上面,然后如果监造纸的官员终于试出了可以书写的好纸,然后我们在木板上刷上墨,把纸往上一放,只要这块版不朽坏,几乎可以印出无限本。”
“有这种法子?”赵破奴听闻了这种方式,整个人将身体往前倾,“要这么弄的话,不是就省了大部分的传抄费用了么?”
“像刻版,我相信朝廷应该控制着有些工匠,他们是石匠,是可以在碑铭上刻字的。那朝廷也可以培养刻木版的木匠,这样古代的典籍就更容易得到保存,也能让更多人受。”
“这么看,那真是一个好工艺。”赵破奴摩搓着手,“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模仿着做出来。”
“反正,这本词典的应用和增补修订是按年算的。只要按方向去努力,不出几年,肯定会出来。我猜可书写的麻纸离我们也不远了。”
“是,你说得没错。”赵破奴点头赞许,“你们把这本词典粗编出来以后,把它呈给骠骑将军,让他看看他一手扶持的通书什的成果。他应该会很高兴。之后,你们有什么急事要事,可以直接通过军幕的传令兵同骠骑将军联络,不必向我说。反正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也只是个大点的传令兵而已。”
二人连忙摆手,向司马多作了几个揖。
“对了,洛什副,”赵破奴忽然转向天依,“你们之前一直在草原上,忘了告诉你们一件好消息。我这段时间内,忙里偷闲,回了洛阳一趟。”
一听此言,天依的心头咯噔一声。
“是赵小姐与莫公子成婚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子成在现场同我说的。”赵破奴微笑着将手搭在案前,看着帐外,“筠儿也总算是脱离了无根之木的状态,有了自己的家了呀。我这个做父亲的,之前十几年,一直都挂念着,现在她总算是有了个贤婿。”
想到赵筠和莫子成,天依将头沉沉地低下去。她不想让赵司马看见自己泪水正在上涌的眼眶。
“我到了府中,将你们最近的事报予了筠儿。筠儿听说你在营中有所成就,高兴哭了。不过她比较担心你们在草原上的安危,我日前刚寄了封书过去,她看了那个书,她们两夫妇应该都会放心的。”
“筠儿真是个好姑娘。”天依强笑一声。
“那当然了,她是我赵家的后代么。”赵破奴开怀道,“要是你们也在那就好了。毕竟是自己学生的人生大事,你这个做先生的也应该去的。以后她深居闺阁,再见人,就比较麻烦了。”
“使君能向她转达我们的祝愿么?”天依仍是低着头,“我们……没什么说的,只愿小姐在那边能够无忧,我们之后再相见。”
“嗯,我会传书过去的。”赵破奴允诺,“莫子成那天倒没什么表情——我知道的,他素来稳重,是一个官苗子。赵筠日后从了他,是要青云直上了。你应该欣慰。”
如果历史不变动,他们会在巫蛊之乱中被全家连坐,不得好死——除非赵筠在这三十年内就早亡了。天依听了这句话,更增了愁乱的心结。当然,赵司马一手拔擢上来的自己和阿绫,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也会被揪出来杀掉。她们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在公元前91年被汉武帝处决就只是时间问题。
“希望筠儿能给莫家生个大胖小子吧。”
赵司马说罢,又和二人讨论起通书什的工作来。他自己也是一个工作狂,似乎在这方面,他和莫子成的相性比较高。
天依已经听不清阿绫和赵司马你言我语地在说什么了。一直到走出帐外,天依才感到脸上的泪痕已经凝固。乐正绫并没有带她回到什驻地,而是带她出了大营,走到上林苑的一处落英缤纷的郊野上。
乐正绫伸出双臂,将天依揽进怀中。天依将头紧埋在阿绫的胸间,又一股泪泉从她的眼中涌出。忽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中被塞了一张用革书写成的卡片。
天依将卡片拿在手上,发现上面用现代的简体字写着一段话:
“在时空的乱流当中,就算再美好的回忆,也会在转瞬之间变得面目全非。胜地不常,欢宴难再,这个春秋多故的世界,希望我能尽力陪你走到最后。”
天依已经很久没有在书面上见到用简体字书写的现代书面语了,她一时感到有点天旋地转。简体汉字,现在在这片全是篆隶的陌生世界上,仿佛成了故乡的一座灯塔。
“公历二月十四号写的,当时忙于调查,没有把它及时地给你。”乐正绫在她耳边轻柔地说道,“我这个人文笔不好,憋了很久,也只能写这些话。怎么说呢……天下熙攘忙碌,悲欢离合不可胜数,至少我们还在。”
天依泪眼婆娑地看着阿绫。过了好一会儿,她用手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她想对阿绫言语些什么,但是叹了几口气,最终,她还是闭上眼睛,轻轻地将双唇凑上阿绫的唇边。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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