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草原上来的武装骑手,天依勒起马缰,怯怯地向后退了几步。
“他们是谁?”乐正绫并没有退马,而是问向眉出。
眉出眨了眨眼,举手示意天依停下后退的马步。
“我们是汉军,在这个地区不会有很大的危险。”眉出对洛天依说,“不要心虚。我们就站在这块岗上,看他们去哪。”
天依遂停住了马,看他们有没有下一步行动。那些武装骑手――说是武装,其实身上只是带了刀矛而已――似乎每匹马上都驮了袋子,而后面还有两辆马车。打首的几名骑手似乎已经发现了前面的高地上有人,将马队停了下来。随后,从马队中跑出三个人来,先是在坡底逗留了一阵,随后打马上坡,向这边骑来。
天依紧把着左侧环首刀的刀柄――虽然她并不会用刀。眉出示意她将手从刀柄上放开。
“你在陌生的地盘上时时向别人展露出这种戒备,日后会死得很快。”眉出向她笑道,“出刀不差这一秒。”
“他们应该不是为的某些危险目的来的。”乐正绫说,“你会匈奴话么?”
“不会。”眉出控着马说,“我只会一点我们家乡的戎语,但是几百年下来,那也和汉言比较接近了。说不上话也不要紧,我们在这地界,身上穿饰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保命符。”
不一会儿,从马队中出来的几个骑手来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们都梳着长长的辫发,穿着毛皮外套,似乎是马队中比较有头脸的人物。眉出将丈余的长戟立在马前,挺起胸来,锃亮的甲片被太阳反射得发光。几名胡族骑手见了他们的衣装,都畏缩了起来。
“你们向何处去?”眉出用汉言问他们。
马队的几个人并不能听懂汉言,只能模仿着汉人的礼节向几个介甲的骑士行礼。眉出等人向他们还礼。
乐正绫试着使用身势语言,打着手势,询问他们此去何处。马队中的几人一开始并不懂,但是在多次的试问之下,他们说出了两个音节:
“sapoq。”
“哦,原来是去苏卜部的。”眉出对二人说。乐正绫又向他们打了几个手势,指指自己,道:
“hnaan(汉)。sy(军队)。sabaqta(在苏卜部)。”
听得这几个拼凑成的词,几个马队骑手连忙再向数人行礼,并用手势语言和简单的词表示自己的马队正要前往苏卜部,不知道他们方便与否。在取得几个汉骑士的同意以后,他们方才骑下山坡,回到马队当中,马队载着两车货物,往苏卜部那边行去。
“我猜他们是往苏卜部去进贡的。”眉出向乐正绫说。
“进贡?”天依问道。
“先前听祁叔说,草原上,部落之间分分合合,本来就是常态。”眉出道,“基本上他们不会有一个恒主,虽然这附近处于壁垒之内,也为陈仓县和朝廷的马场所管控,但是引弓之民就是有引弓之民的过法。苏卜部人多势广,又和汉有联系,自然就引得附近的部族趋附和归顺。”
天依看着那列马队沿着山底往自己的后方走去,问:“他们一般进贡些什么?”
“不知道,我不是部落中的人。不过我们家族还流传着往古的诗,在那些诗里面,我们还是戎狄的时候,一般向附近的列侯进贡一些毛皮,或者牲畜,马匹,珠玉,奴仆,之类的。但是毕竟是夹在大国之间,未免于讨伐。”
“那八成也差不离了。”乐正绫说,“昨日苏卜部的长老花那么羊酒宴请我们,看来是他们侍奉汉得来的声望,能够在附近产生更大的好处。”
“可以这么想。”眉出挠挠鼻尖。
“走吧,眉伍正,我们继续去周遭看看,中午再回部中。”
三人遂驰下这个小坡,继续前往下一个高地。据眉出说,在那片高地上,似乎就能看得到类似于塞种人的部落。
“你们是怎么分辨他们的?”天依问眉出道。她今天似乎有很多问题。
“塞人的男性一般戴着高高的尖帽,”眉出指指自己的头顶,“或许你们没见过,或许也见过。毕竟你们海国人见的世面多多了。”
眉出带着两个女什官登上部落东北面的一处高坡,坡顶有一片树林。在树林当中,她们看到了下面远处的聚居点。
“就是那。”眉出指着那些聚居点说,“你们应该看不远,我也一样。但是我的伍中有能视远者,近的东西他看不清,远的能看清一些。”
“要是有望远镜就好了。”乐正绫道,“哪怕只有两倍的都可以。”
“反正我们昨天基本上判定它是一个塞人的部落,你们就不用再确认一遍了。记一下它的方位即可。”眉出说,“如果你们的士兵有闲余时间的话,可以试试看到他们那边去做做‘调查’。”
“它会不会是毋奴韦的部落?”天依转头问乐正绫。
“或许是。”阿绫说,“毋奴韦说过,她们是距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塞人部落。如果没有其他更近的部落的话,这个应该就是她们所出的地方。”
“看起来距离也不超过二十千米。但是她们却被两个部落共同抛弃了,没有立锥的地方。”
天依叹了口气,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地方也开过来一队马队。
“看起来就是从那个部落出来的。”眉出对二人说,“我们上去看看,一见到他们的面容,他们开口说两句话,自然就知道那个部落是匈奴还是塞人了。”
“好主意。”
三人遂从林中慢速骑下。马队们见远处坡上的树林里下来几个人,也放慢了速度。乐正绫遂眉出走到马队前,发现他们确实是斯基泰人――虽然戴着高高的尖帽子,但是依然挡不住他们深目高鼻金发的面貌。
“还好,我下来的时候跟商旅学过一些龟兹语的语词。勉强能用在这里。”乐正绫向天依说着,一边走上前去,向他们道:
“retke(军队)。hnaan(汉)。wes(我们)。”
那些塞人虽然听着这几个单词感觉奇奇怪怪的,但是大体领会了他们的意思。为首的人打量了一番他们的着装,确定是朝廷来的人,连忙和刚才进贡的匈奴马队一样,下马向他们行礼。
“yes(你)。sapoq(苏卜部)?”
乐正绫问他们是否是前往苏卜部的。马队的人们表示赞成。随后,乐正绫又向他们询问他们是不是和毋奴韦有关系:
“yes(你)。sapoq(苏卜部)。manavi(毋奴韦/年轻姑娘)?”
打首的几个斯基泰部落民听了这三个词,瞬间变了颜色。他们向这位女军官承认了这一点。乐正绫点点头,又和他们用简单的词和动作比划了一下,交流了其他的一些问题,遂放行让他们继续赶路了。眉出便带着天依和乐正绫继续绕向苏卜部的南面。
“他们或许就是毋奴韦们的父兄家族的人。”天依骑着马,向阿绫说,“而且,从我们刚才遇到的这两支马队来看,似乎这几天是部落们来苏卜部上贡的时间?”
“刚好它和早春的季节是吻合的。”乐正绫道,“这么看,我们通书什到苏卜部来调查,撞见这件事,似乎正巧可以让苏卜部的长老狐假虎威一番了。”
眉出骑在马上,想了想,同意乐正绫的这个看法。
“我们继续去看看,巳时就回部落吧。”
关山草原上初春的风景很好。虽然大片的草地还没有从隆冬的状态下恢复绿意,但是漫山遍野的草树还是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日光打在三人的甲袖上,乐正绫忽然有一种春日已至的感觉。
这种感觉对处于元狩二年的她们来说并不是个好的讯号――这并非来自于春季一些物候的本身,而是来自于她记忆中远征的日期。她们现在虽然还在陇上做一些闲适的工作,但是再过两个月不到,在公历四月份,她们和通书什就将同骠骑将军一并踏上远道,被裹挟进结果尚悬的第一次河西之战当中。
眉出带乐正绫和天依将苏卜部周围几个方向的地形全部走了一遍。东北面和东南面都有少许匈奴人和塞人的部落,南面便是她们从陈仓县一路走过来绕越的山弯,而西面和北面并没有多少居民点,但是据说马场就在西偏北数十里外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只能依仗我们的身份和苏卜部的支持。”乐正绫对眉出说,“如果在这片草原上发生冲突,我们需要骑几十里前往最近的马场,很有可能在半路上就被追及并弄死了。”
“没错。”眉出看着西边的山弯,“而且我们并不知道军马场的准确地点在哪。”
“看来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同苏卜部打好关系,并调节好周边一些部落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乐正绫说,“当然,我对此有自信――除了我们的身份以外,通书什在日常活动中基本上不会招扰到太多部落民。这是之前就向他们三令五申过的。”
“尊重少数民族同胞的生活习惯”,这个道理说着简单,但是在封建军队中做着是相当困难的――许多封建军队到了紧急的关头,连自己民族同胞的生活习惯,他们都不一定尊重。所幸通书什接受的还是较为完善的训练。这一条在日后的河西甚至西域应该会派上许多的用场。乐正绫向眉出讲述了这样一个海国那边的故事:据传在日本殖民占领台湾期间,一些殖民官员前往原住民部落,原住民用口嚼酒欢迎了他们。没想到的是殖民官员大怒,认为原住民在用这种野蛮的食品侮辱他们,原住民和日本军队之间遂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口嚼酒?”眉出问道,“我们那边山里还有很多人这么做的。”
“嗯,这算是比较古老的一种酿酒的方法。我们那边是不用了。”
“你们说的那个日本人,他们就认为用咀嚼做酒是‘野蛮’了?”眉出问她。
“其实他们自己的神社里也是做口嚼酒的。”
“真是奇怪的一群人。”
将近午时,乐正绫三人从西边回到了苏卜部的营盘中。她们走进营门,发现自东面和东南面来了更多的一些部族。他们都聚集在苏卜部长老家的栅栏外,等待上贡。通书什似乎并没有继续展开调查,而是散坐在苏卜部长老的院子里,喝着水,看前来上贡的部落民将马车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卸下来,恭恭敬敬地呈交给苏卜部的大人们。其他部落的人看到营中全副武装的朝廷士兵,脸上都露出敬畏的神情。
乐正绫和天依从院门口走进去,见到了在一旁观看仪式的齐渊。
“怎么回事?”乐正绫问他,“怎么没有继续调查?”
“什正,我们调查的对象现在正忙,我们一时没有什么事做。”齐渊说。
“昨天选定的调查对象忙,你们就另外找。”乐正绫感到奇怪,“他们向这里的长老上贡,是他们的事。我们来到这难道是为了看热闹来的么?没有什的命令,为什么你们坐在这?”
“不是,但是……”
就在这会儿,苏卜合走了过来。齐渊看向了他。
“合,怎么回事?”乐正绫已经猜到了,“为什么给部队下命令?”
见到什正这样,齐渊连忙道:
“不是他们命令我们,是商量请我们休息哩。”
“请你们休息?”
苏卜合连忙上前:
“是这样的,这两天都是他们上贡的日期。长官,你知道的,苏卜家是附近最有影响的一个部落,也和汉有很亲的联系。换句话说,我们也是为了天子牧民,为了这附近一块引弓的人臣服哩。若他们服我们苏卜部,他们不就等于乖乖臣服朝廷么?我们已经将这个道理与你们的四个小长官说了,让他们坐镇在这儿,休息休息,安逸安逸,在这儿跟周边的部落打个照面,等上贡完了,你们再干你们的事,我们和他们都完全配合这事,也好不是么。”
乐正绫又看了看坐在两边帐中装模作样的士兵们。他们的旁边都在部落的安排下摆上了陶罐和陶缶,用来装点自己的大势。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样,算是朝廷派来支持你们的坚强的后盾?”乐正绫对苏卜合道,“让他们看看,苏卜部在这里和在长安那边都吃得开。”
“是。”苏卜合笑起来,乐正绫也随着他笑了笑,随后摇了摇头。
“问题不在这!问题是,你们为什么调动部队?”乐正绫质问他。
“什正,不是调动。他们是同四个小组的组长商量的。我们同意了。”齐渊道。
“你们的长官是我和眉伍正。没有我们的同意,你们不能受任何其他人指挥。”乐正绫严肃地指着齐渊说,“你在汉军序列,不在苏卜部的序列。”
这群小后生,在草原上,随随便便地就受一个部落头人的支使,如果再在一些大事上被苏卜部当枪玩,那就完蛋了。乐正绫暗自吐槽。汉军的士兵们都愣住了,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现在得向我请示,假使我同意了,才能给你们体面地整。”乐正绫转向苏卜合。
于是苏卜合复向乐正绫和眉出行礼,请求通书什和眉出的伍参与这次上贡的仪式,成为观礼人。
“不考虑你们之间上贡臣服的关系,塞上的引弓之民应当是直接听从上命的。你们借天威为你们这一个部族服务,对他们来说算是一件公平的事么?”
“就按我刚才说的来讲,至少对我们部族和你们都是有好处的。”苏卜合正色向她说。
“是可以的。我们现在无需去考虑那些向他们进贡而不是向长安进贡的部落――他们甚至连会汉言的人都没有。”天依在旁边用现代汉语普通话悄声提醒她,“对于语言都不通的部落来说,进行直接的管理是非常艰难的。就现在来说,也只能借助苏卜部实行管理。除非朝廷能够派出能够沟通的官吏或者派员,但那会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乐正绫沉思了一会儿。毫无疑问地,对于汉来说,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以未央宫中的立场,他们不会允许这片广袤的产马地上出现一个代管朝廷一切事宜的土皇帝。但是这个问题的解决会是一个长期的工作,在现有的条件下,无论是通书什还是陈仓县,都只能依托这个会汉言的部族实施间接的管辖。具体到她们的什上,便是后续的调查还需要依赖这个部族来做。
“好――可以帮这个忙,那我们就隆隆重重地给你们来一次。”乐正绫轻轻地向苏卜合点头,“不过,是从现在开始算。现在之前,你们没取得通书什的授权,是逾矩的行为。士兵们坐在那儿,本来应该继续调查而没有调查,是他们失职。我以后再想处分的措施。你们以后想让这个什做什么,不能跳过我去找他们。这是大忌。”
苏卜合不停地弯腰,向她允诺。乐正绫吹了个口哨,让通书什的士兵们都从院中走出来。士兵们迅速离开了他们坐的毯子,来到院中,随着口令排成两个伍。祁晋师呼起步点,乐正绫和眉出将自己的二十余名属兵带至院外,上贡和纳贡的长老们都跟随他们走到门口。其他等待上贡的部落马队也纷纷聚了过来。
“向右转!”乐正绫让士兵们做了这个训练了很久的动作。
士兵们娴熟地从两列纵队变为了横队,随后,乐正什正又呼了一声:
“阵步!”
齐渊为首的甲伍踏着阵步,往空地的南面走去。步伐非常整齐,靴子们踏在草地上,和金属甲片一块发出簌簌的声响。部落的武装们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训练。在走了约二十步以后,乐正绫令第一排停下来,向后转,随后让何存的乙伍又踏着正步走到甲伍的面前,向后转。随后,两个伍又分批次走回原位。
乐正绫向人们展示完通书什的整齐军势后,方才让士兵们解散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坐着。她顺带着下了一道命令,让士兵们不要光看,得记录每个部族的大体的语言面貌。
经过这场队列表演,远近过来的部落民都一时为这种部队行动的效率所慑服。苏卜合和父兄们站在院门口,心中一沉。
“长安人走这些步想说的是,一,不管我们部落在附近得势再多,接受周边小族的屈服,这片土地上的主人还是长安人。而那群向我们臣服的部落,他们最终的主人也只能是长安人。二,凡商量什么事,我们只能去找他们的最高长官。这是我们失误了。”
“这个什官不像之前来的那么好说话,虽然她是女辈。”苏卜达说,“我们这些天恐怕没法进一步从他们身上敲更多的东西。”
“那我们还需要侍奉他们么?”苏卜合问他的父亲。
“侍奉他们,就像小族们侍奉我们一样。他们是长安人,不是陈仓人,如果她能把关于我们的好消息带回长安去,那还会有更多好说话的人来到我们这里。”苏卜达眯着眼道。
苏卜合正向父亲称是时,忽然,有一阵骚动从人群中爆发了――一个正在院外等待上贡的金发深目的中年塞人,大呼大叫着,挣脱了几个人,往乐正绫的方向径直地走来。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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