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深感焦虑,一时间忘记身边还有他人,不停地小声重复一句话:“谋士可以犯错,王者不能。”
高圣泽就站在梁王身后,连听几遍之后,忍不住道:“帝王可以让别人去犯错啊。”
马维悚然一惊,扭头看向老宦,脸色骤变。
高圣泽明白自己多嘴了,立刻跪在地上,双手轻轻放在梁王膝上,这个动作可以理解为亲昵与说话方便,也可以随时转为谢罪,而且他知道什么话总能引起梁王的兴趣,“当初我在宫中守门的时候,曾听万物帝说过,帝王位居千万人之上,就要动用千万人之力,否则即是失去权柄,臣民无主,亦会成为一盘散沙。”
这一招常常有效,马维脸色缓和,“万物帝真说过这样的话?”
“我哪敢欺骗梁王?听到这番话的人不止我一个,梁王可以叫过来询问。”
“用不着,话不在谁说,而在有无道理。”马维从未料到自己会如此在意万物帝,可是在东都皇宫里住得越久,他越想知道那个“暴君”的一切,对自己没能服侍过万物帝而感到遗憾。
“我只是听过而已,没觉得特别,梁王以为有点道理吗?”
“有点道理?这里面有大道理。”马维笑了笑,没说道理究竟是什么。
高圣泽暗暗地松了口气,给梁王捏了会腿,然后起身悄悄站回原处。
马维再次陷入沉思,逃过一劫的高圣泽这回连大气也不敢喘。
“请潘将军来。”
“遵旨。”高圣泽如蒙重赦,立刻跑出军帐,很快请来将军潘楷,自己则留在外面待命。
潘楷是梁军地位最高也最重要的将领,在梁王面前却十分在意礼数,即便穿着盔甲也要下跪。
“免礼,坐吧。”马维比平时都要客气。
潘楷抱拳行礼,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双手放在膝上,抬头看着梁王。
“我有一件极为难的事情,思来想去,无人可以托付,必须是潘将军才行。”
“梁王请说,再难的事情,我拼了命去做。”潘楷慨然道。
“我想让你守卫东都。”
“义不容辞,可是冀州……”
“我亲自带兵去攻冀州。”
潘楷脸色微红,他虽是大将,迄今为止却从来没经历过方面之战,有些名不符实,还以为自己因此不得梁王信任。
马维道:“按理说,本应是潘将军攻冀,我守东都,可我仔细想过之后,觉得不妥。”
“梁王天纵之才,用兵如神,攻冀大业该由梁王亲征,梁王必能马到成功,我宁愿为梁王马前之卒,以效微劳。”
听到“马到成功”四个字,马维笑了笑,随即正色道:“恰恰相反,攻冀比守都要容易些。为何?冀州几经战乱,又遭贺荣人掳掠,现已空虚,邺城担大城之名,守兵不过数千,渔阳守军稍多,但也不足为惧。攻冀唯求一快,只要能在大雪封路之前攻下各处关卡,便算大功告成。守卫东都却不一样,梁军一直未能夺占洛州全境,北边尚有孟津,其它方向皆无险可守,敌人长驱直入,须臾即至城下。”
“梁王担心贺荣大军由秦州入洛?”
“不是担心,贺荣人必然来攻东都,然而冀州未稳,无法留下太多士兵,而且整个冬天可能都没办法回援,全要靠潘将军一人坚守。”
潘楷拱手道:“梁王放心,只有我死在东都的消息,没有我放弃东都的可能。”
“潘将军不能死,东都于大梁至关重要,东都一失,冀州亦危,而且我将王妃与诸子全都留在东都,请潘将军多加照看。”
潘楷大惊,“这怎么行?王妃与王子应该去往邺城……”
马维抬手,“王妃一走,大家都以为我要放弃东都,必无坚守之志,倒是潘将军两子,选一个随我去冀州,虎父自无犬子,希望潘家还能再出一员大将。”
潘楷离凳跪下,“梁王,我……我死也要……我不能死,无论如何,我要守住东都!”
马维没有搀扶,微笑道:“我相信潘将军,且东都虽无险要可守,但是墙高池深,天下无双,不怕守不住,只怕不敢守,或是中敌人奸计。”
“大梁兴危,在此一举,我不敢自称善战,但是胆量还有几分,绝不至于不敢守。至于敌人奸计,我只专心守城,无论如何也不出城迎战。”
马维按住潘楷的肩膀,“希望潘将军记住今日之言,无论如何也不要出城,敌军若是绕城北上,就让他们过去,不必阻拦,即便城外已无一兵一卒,也不要出城追击。或是有人叫门,哪怕对方是孤身一人,也不要打开城门,除非是我亲至。”
“铭记于心,东都乃梁王之都,绝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马维点头,扶起潘楷,让他坐下,又聊几句,当场写下军令,加盖王印,亲手交给潘楷,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才放他走。
马维只向徐础一个人交过底,东都能守住当然最好,守不住也无妨,但一定要坚持得久些,好给他喘息之机。
潘楷是个不错的人选。
马维叫进来高圣泽,命他去请鲍敦。
鲍敦命族人在城中征兵,已凑够八千之数,再多的兵卒则留下来守卫汝南,他这几天一直住在梁军营中,以示忠诚无二。
他来得也很快,同样要下跪,马维起身上前,伸手挽住,与他并肩在帐中边走边聊。
“我与鲍将军虽是初识,但是一见如故,我在东都时,常常听说汝南鲍三爷大名,只恨无缘得见。”
鲍敦忙道:“鲍三而已,在梁王面前,怎敢当‘三爷’之称?我亦听过梁王的许多事迹,可是眼昏心昧,一心只想固守家乡小城,身在真龙之侧而不自知,慌乱之中投奔淮州,幸得徐先生点醒,及时弃暗投明。”
马维笑道:“徐础很会看人。”
“对徐先生,我心中有愧。”
“徐础不会在意,鲍将军亦无需挂怀。请鲍将军来,是有一事相商,且与徐础有关。”
“梁王请说,我这人心笨嘴拙,但是有膀子力气,愿为梁王奔走。”
“鲍将军过谦。徐础临去淮州之前,曾向我献上一计,说是冀州难以独守,必须向外扩张。冀州与三州相连,南边的淮州,徐础前去讲和,想来没有太大问题,西南的洛州,我派大将潘楷固守东都,应当也无大患,唯有西面的并州,与冀州虽有山峦阻隔,但是通道颇多,自古以来,由并入冀易于由冀入并。”
“徐先生想得长远。”
“所以我想分兵去攻并州。”
鲍敦露出惊讶之色。
马维笑道:“我明白鲍将军的想法,梁军攻冀已属冒险,居然还要攻并,以一蛇而吞两象,怕是痴心妄想。”
鲍敦马上道:“行大事者不走常路,梁王宏图远略,且又是徐先生献计,我一时惊骇,但是绝不以为‘痴心妄想’,细一思之,反觉有理。冀、并皆受单于驱使,冀州空虚,并州亦空虚,为何攻不得?何况梁王只为巩固冀州,似乎不必占据并州全境。”
“正是,鲍将军深得我心,所以我有意请鲍将军率兵攻并,不知可否?”
鲍敦早猜到梁王用意,这时还是一惊,拱手道:“鲍三半生务农,机缘巧合,受众人所托,自封为一城之主,既无精兵猛将,亦没有排兵布阵的本事,哪敢担此大任?”
“我看重鲍将军者,乃是言而有信,有长者之风。鲍将军入并之后,能打便打,不能打便退,或是返回汝南,或是前往冀州与我汇合,总之并州非梁军必得之地,能夺多少是多少,即便寸土未得,我亦不会怪罪鲍将军。”
鲍敦略有心动,“梁王能分兵多少?”
“汝南八千将士,我再拨兵七千,凑足一万五千,我知道不多,但是梁军只能分出这些人……”
“够了,我不能向梁王承诺什么,但是去并州搅和一番总还可以。”
马维大喜,紧紧握住鲍敦的一只手,略显激动地说:“得鲍将军一言,胜过千军万马。”
“梁王用人不疑,嘱我以重托,我绝不会辜负梁王信任。”
马维亲自将鲍敦送到帐外,看他远去,才转身回到帐内。
高圣泽察觉到梁王心情不错,于是跟进来,忙前忙后,务必让梁王坐得更舒适些。
马维坦然接受,“万物帝力求人尽其用,让臣子去犯错,自己却死于布衣之手,亦是大错。”
“万物帝算不得明君,他的话不必当真。”高圣泽道。
马维摇头,“万物帝不是明君,他说过的话却要当真,他错在不分公私,将帝王之道与交友之术混为一谈。”
高圣泽连连点头,“梁王一针见血,宫里的人都说,万物帝交友太过随意,喜欢的人一日之间捧上天,不喜欢的人当场斩杀也不解恨,谁也拿不准他的心事,侍卫虽多,却不知如何保护,才给宵小之徒……”
高圣泽心里一颤,差点又要跪下,他竟然忘了,传言中梁王也是刺杀万物帝的策划者之一。
马维倒没在意,“嗯,功过赏罚皆有定律,便是帝王也不能随意决定――你倒是提醒了我,徐础……”
“徐础还会回来吗?”
“他会回来,如何处置却是个麻烦,希望他别再让我为难,不不,我不能寄望于他。”
“功过赏罚皆有定律。”高圣泽小声道。
马维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