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仍在进行,昌言之喝得兴起,与诸多水军头目称兄道弟,无暇他顾。
    奚援疑请别人挪下位置,让他坐在徐础身边,又要来一碗酒,笑道:“我来敬徐公子一碗。”
    徐础笑道:“故人相见,当把酒言欢,可我最近身体有恙,实在不敢碰酒,只得以茶代之,望奚将军海涵。”
    另一头的昌言之终于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大声道:“公子不能喝酒,让我来!”说罢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他没认出敬酒者的身份。
    奚援疑大笑,自己喝了一口,放下酒碗,关切地问:“徐公子受伤了?”
    “一点小毛病,只是不能多喝酒。”
    “原来如此。”奚援疑打量徐础,突然笑了,“想当初在汝南城,我中徐公子之计,狼狈不堪,后来在东都,亦是因为徐公子,我更加狼狈,侥幸保住一条性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与徐公子重逢!”
    “我也很意外。”
    “怎么可能?徐公子料事如神,来荆州之前就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奚家人?”
    “想到了,只是没料到会是奚将军。”徐础笑道。
    “我亦是奚家人,徐公子以为我死在军中了?”
    徐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恒国公应该派自己的一个儿子来这里抓我。”
    奚援疑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徐公子以为我是特意来抓你的?”
    “‘料事如神’的人难免想得多。”
    奚援疑又喝一口酒,笑道:“徐公子的确想多了,我来夷陵城已经几个月了,为的是与杨江王一同抗击南敌,前两天刚刚听说徐公子要来,我说一定要见一面,以表敬意,别无它想。我乃徐公子手下败将,但是败得心服口服,对徐公子只有敬仰,没有怀恨。”
    “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徐础拱手道。
    “徐公子担心奚家要为汉州之事报仇吧?”奚援疑轻叹一声,“大哥遇害,的确是我们奚家一个重大损失,家伯恒国公痛心不已,数日不进饮食。但我们奚家恩怨分明,查得清清楚楚,杀人者乃益州将领唐为天,主谋者乃汉州长史楼碍。”
    奚援疑突然举拳在桌上砸了一下,“楼碍无耻小人,向奚家借兵时,卑躬屈膝,求恒国公派人去做牧守,大功尚未告成,他不过刚刚走出死地,位置才稳当一点,就翻脸不认人。唉,当初他将荆州兵归还时,我们奚家就该警醒,恒国公却觉得楼碍不至于立刻动手,论阴谋诡计,奚家人真是不如楼家……哈哈,徐公子别又多想。”
    “不会。”徐础笑着摇头。
    “总之我们奚家分得清是非曲直,徐公子所为,件件光明正大,楼碍却不一样,他是奚家最大的仇人,哪怕战至一卒不剩,奚家也要报此血海深仇!”奚援疑举起拳头,却没有砸下去,而是慢慢放下。
    “要去汉州报仇,先要平定荆州局势。”
    “没错,所以恒国公将杨江王请去议事,希望大家一块商量出个计策,两军合力,击退南匪。让陈病才知道,荆州虽弱,却不是他欺负得了的。”
    “水陆并进,我看南军胜算无几。”
    奚援疑眼睛一亮,“得徐公子此言,令我信心倍增。”
    “不敢当,我久已远离军务……”
    “所谓旁观者清,像徐公子这样的人,离得越远,看得越清。”
    奚援疑与徐础聊个不停,几乎没怎么喝酒,言语间,尽是对徐础的敬佩。
    宴席持续至夜半才告结束,回到住处,昌言之倒头便睡,徐础却睡不着,反复思索奚援疑的话,还是觉得其中有诈。
    次日一早,奚援疑派人送来请柬,邀徐础午时赴宴,特意让仆人强调:“没有外人,就是奚将军与徐公了,一同叙旧。”
    仆人离开之后,昌言之道:“哪位奚将军?难道这里有奚家人?”
    “曾在汝南城与吴人交战的那位奚援疑奚将军。”
    “是他!”昌言之腾地站起来,宿醉未醒,身子晃了晃,不得不又坐下,“他要报仇?”
    徐础笑着摇头,“昨晚他坐在我身边,说了许多话,意思是并不当我是仇人,他们奚家最痛恨的人是楼碍。”
    昌言之点点头,“这个奚援疑倒是通情达理。”
    徐础嗯了一声,没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那中午我也要陪公子一块赴宴,以防万一。”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不要再去喝酒了。”
    “我还能……”
    “三日之内,你要滴酒不沾。”徐础命令道。
    “好……吧。”昌言之的确有些支撑不住,“公子一个人小心些,今后我也不能再喝这么多啦,当时尽兴,过后遭罪。”
    徐础昨晚没有提及铁鸷夫人写的书信,今天也不想,将信藏好,孤身前去拜访奚援疑,由杨钦哉的士兵带路。
    夷陵城残破不堪,民房坍塌过半,砖石多被搬去修补城墙。
    奚援疑住在一座比较完整的宅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陈设也都齐全,奚援疑脱去戎装,换一身便服,早早等在门口,拱手相迎。
    知道徐础不能饮酒,奚援疑命人在菜肴上下功夫,样样精美,令人难以相信这是乱时能做出来的美食。
    这次双方更加自在,徐础略饮几杯酒,其它时候喝茶。
    奚援疑道:“能在此地得遇徐公子,是我之大幸,很想听听徐公子对荆州形势的看法。”
    “初来乍到,对荆州不熟,不敢妄言。”
    “徐公子过谦,你是观大略的人,用不着非得处处踏访。而且我也不问整个形势,只有一件疑惑,望徐公子给予指教。”
    “答疑我或许能说几句。”
    “天下大势就不说了,摆在那里,谁都能看得到,令我犹豫不决的是这支南匪。”
    “奚将军仍觉胜算不足?”
    “那倒不是,南匪连遭败绩,士气受挫,已非荆州对手,我只是拿不准,是应该将南匪一举剿灭,还是放他们一条生路。”
    徐础已然明白奚援疑的意思,“将南军一举剿灭,能解一时之忧,却令荆州与南方散州成为死敌,或有后患。放一条生路,或许能将南军并入荆州,但是陈病才毫无降意,坐等下去,南军士气恢复,反酿大灾。”
    “徐公子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一说你就明白。”
    “但我帮不了奚将军,我对陈病才一无所知,既不能揣摩其心意,更不能前去劝说。”
    “陈病才喜怒无常,杀死我奚家好几位使者,我怎能让徐公子再入虎口?但是我有个想法,请徐公子斟酌一下。”
    “请说。”
    “陈病才初入荆州时,自恃兵多将广,十分狂傲,不愿与任何一方结盟,惨败之后,他仍不服气,还要再分胜负,更不肯结盟,但是狂傲之气稍减,也想拉拢几个帮手。荆州眼下形势,最强的当然是我们奚家,其次江王杨钦哉,再次荆东的几位将军,江北襄阳一带另有数股势力。陈病才派人送信,荆东诸将不理他,襄阳群雄却颇为心动,以为能够趁机扩张。”
    徐础点点头。
    奚援疑缓了一会,继续道:“襄阳群雄当中有一位宋取竹,被推为首领,自称楚王,还自称是邺城名士范闭的关门弟子。据说徐公子曾在邺城隐居,与范门或有接触,听说过此人吗?”
    “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奚援疑大喜,“太好了。”
    “奚将军希望我去劝说宋取竹,让他不要与陈病才结盟?”
    “还有,奚家要去汉州报仇,襄阳正当其路,宋取竹可以不助奚家,但是也请不要骚扰行军之道。”
    “襄阳群雄既然能被南军说动,为何不肯与奚家结盟?”
    “陈病才慷他人之慨,将襄阳全部郡县许给宋取竹,自称渡江之后要去进攻江陵城,灭我奚家,还愿借兵给宋取竹,任他调遣。”
    “陈病才受困江南,他的许诺皆不可信。”
    “就是嘛,得有人让宋取竹明白这一点。”
    徐础沉思片刻,“我与宋取竹只有一面之缘,并无深交……”
    “以徐公子的才智,只要能见到面,肯定能够说服宋取竹回心转意。”
    “奚将军别抱太大希望。”
    “徐公子愿意一试吗?只要宋取竹明确拒绝南匪的拉拢,陈病才走投无路,或许会生降意。”
    徐础又想一会,“好吧,既然到了荆州,又得奚将军款待,怎么也得为奚将军奔走一趟。”
    “多谢。”奚援疑起身,一躬到地。
    奚援疑比较着急,立刻派人去给江北的宋取竹送信,当晚就得到回信,宋取竹很愿意见这位一面之缘的故人。
    徐础次日一早出城,向昌言之道:“或许真是我多心,奚援疑送我去见宋取竹,想来真是没有恶意。”
    昌言之休息一天,精神恢复许多,笑道:“公子既不称王,又无兵将,奚家自然不当你是敌人。”
    襄阳军的营地离江不远,规模不大,能容纳不到一万人,帐篷破旧,旗帜不全,走在其中的兵卒个个面带菜色,看样子没怎么吃过饱饭。
    昌言之小声道:“第一次见到比降世军还要穷苦的军队。”
    宋取竹的帐篷并不比其他人更好,只是稍大一些,他站在门口,手扶腰刀,笑道:“思过谷一别,不意在此重逢。”
    徐础停下脚步,隐约觉得不对劲,左右的士兵似乎都在警惕什么。
    “宋王一向可好?”徐础拱手道。
    宋取竹叹了口气,“苟活而已,幸得徐公子到来,帮我一个大忙。不得已,我要用徐公子换些救命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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