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道孤有两名贴身仆人,年纪不老不少,其貌不扬,像是兄弟二人,极少开口说话,主人下令,立刻去做,从不多问,也不拖延,平时就默默地守在附近,像是两头踏实肯干的骡子,毫不惹人注意。
直到他们被冯菊娘“选中”,许多书生才第一次发现寇先生竟然还有两名随从。
两仆互相看了一眼,移开目光,不肯看向冯菊娘,也不肯回应。
寇道孤按惯例冷笑一声,“冯夫人真会挑选对手,可惜,他们不会说话,无法与你论辩。”
两仆太不起眼,没人记得他们是否曾经说过话。
冯菊娘不肯就此放弃,“无妨,大道至广,能容天下众生,他二人终归是人,不会说话,也是万物之灵,当可论道。”
“嘿。”寇道孤没说什么,似乎默认了这场挑战。
冯菊娘嫣然而笑,“不会说话,但是能听懂,会写字吗?”
两仆稍一犹豫,同时摇头。
“嗯,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寇先生果然与众不同,挑的两名好仆人。会做手势?”
两仆再不能否认,点点头。
“真巧,我有一任丈夫是个哑巴,我跟他学过几天手势,不知秦州和冀州的规矩是不是一样?”
冯菊娘真做出几个手势,两仆每次做回应之前都要互相看一眼,这次也不例外,同时摇头。
“是不懂,还是不知道?”
一仆做了个手势,寇道孤替他解释:“不懂。”
“嗯,想必手势也有方言――没关系,寇先生能替你们说话,这就够了,但是你们不会说话,就由我提问吧。”冯菊娘想了一会,笑道:“我提不出太高深的问题,不如这样,我讲个故事,真假姑且不论,但是这个故事一直让我疑惑不解,却又说不清哪里不解,或许有人能帮我提炼出问题来。”
冯菊娘转向围观的书生,背对寇道孤,侧身朝着两仆,离他们很近,伸手可及,“他是我第三任还是第四任丈夫,姓名就不说了,反正已经是个死人。他从前是屠夫,专杀猪羊,加入降世军之后,杀人跟杀牲畜一样利索,所以很快就成为头目,得到一个‘天王将军’名号。别被这个名头骗了,降世军里类似的将军多如牛毛。”
发现话题偏离得有些远,冯菊娘歉意地笑了笑,“我这个丈夫力气大,人也粗鲁,身上总带一把杀猪的尖刀,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当心老子给你放血’。”
冯菊娘模仿男子的粗哑声音,虽然不像,却颇增几分韵味,随后她叹了口气,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眼中晶莹,似有泪水将出未出,“诸位可以想见,被迫嫁给那样一个丈夫,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的语气与神情打动了所有人,只说了丈夫的身份,没提任何具体事例,就让几乎所有人痛恨这个既幸运又无耻的屠夫。
“他这个人不讲道理,想要什么,直接就抢,他说手里的尖刀乃是无价之宝,金银买不来的东西,尖刀能买来。被他看中之后,我当时的丈夫没过几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第一个得知消息,第一个闯进房中,对我说:‘菊娘,自从第一次见到你这个小娘们儿,我就心里痒痒的,吃不好、睡不香。总算老天待我不薄,给我这机会,你丈夫死了,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女人,来,给我解解心痒吧。’”
人群鸦雀无声,心中五味杂陈,对屠夫既憎恨又羡慕,对冯菊娘则是既同情又鄙视,同时也都有点心里痒痒。
冯菊娘似乎忘了周围有一大群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泪水缓缓滴落,身子微微发颤,声音如同梦中呓语:“我跟了他三个月,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我身上至今还有他留下的伤疤。”
“这样的混蛋早死早好。”有人大声道。
冯菊娘泪珠仍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多谢这位公子的仗义执言……”
不是所有人都被她迷住,至少有人能够挣脱出来,严微就是其中一个,“冯夫人说这些,与论道何有干系?”
“大有干系,请严公子耐心些,听我说完。”
严微哼了一声,见无人附和自己,没再说下去。
冯菊娘稍稍扭头瞥向两仆,“两位可还听得明白?”
两仆生硬地点下头。
冯菊娘又是微微一笑,继续道:“三个月,好在苦日子只有三个月,我那个丈夫与官兵交战时中了冷箭,据说他在死前连杀百余官兵,当然我没有亲见,也不太相信,但是有人说他在死前不停地喊‘放血’两个字,我是信的。”
冯菊娘的目光扫过众人,看到的尽是同情,她却露出略带苦涩的笑容,“在他之后,我又嫁给许多人,每嫁一次我都感到困惑不解。”
“不解什么?”安重迁问道,声音温柔得旁若无人。
“为什么……我总是想念那个屠夫呢?尤其是新婚第一夜,总是我最想念他的时候,想念他说‘放血’时那股恶狠狠的劲儿,还有……其它。”
所有人都愣住了。
冯菊娘原地转身,面朝两仆,离他们如此之近,呼吸能直接喷到对方脸上,然后用极轻微的声音说:“瞧,这才是让我念念不忘的人,直接、强悍、精力充沛,处处与你们正好相反。”
冯菊娘再转身,向谷中走去。
两名仆人面红似血,突然同时大吼一声,一人道:“贱女人!”另一人道:“无耻荡妇!”然后同时冲上去,双臂大张,仿佛恶狼。
寇道孤的两名仆人竟然会说话,而且举止失态,周围的书生无不大惊,他们虽然被冯菊娘最后几句“想念”弄得困惑不解,但是心中仍存同情,于是七嘴八舌地喝止,离得稍远,来不及阻止。
冯菊娘一心想要激怒这两人,她成功了,只是太过成功,将自己置于险境,只动嘴,她能以一敌百――只要这个“百”都是男人,动手的话,她与寻常女子没有区别,全无还手之力,只会花容失色。
救美的事情不常有,今天却在一众书生面前发生。
有人越众而出,在两仆扑上去之前,就已大步接近,好像早就从神情上猜到这两人将要动手,动作奇快,三两步就到了近前,分别抓住两仆的一只手腕,用力一带,推出十步开外。
冯菊娘匆匆逃到昌言之等人中间,向救她的人点下头,然后向寇道孤笑道:“尊仆的手语我可看不懂,麻烦寇先生代为解释。而且他们会说话,难道是我的故事创造了奇迹?”
寇道孤脸色铁青,向来超然物外、不动声色的他,第一次被拽回到世俗世界中来,这是他严厉并且鄙视的世界,一不小心,沾上一身泥水,而他甚至忘了该怎么抖落,以恢复清洁之身。
“两位之前为何不肯说话?”安重迁质问道,对寇道孤仍存敬畏,对这两名仆人却没有好感。
两仆惊慌失措,看向冯菊娘的目光里,依然凶恶而贪婪,哪怕是稍经人事的书生也能看出来,他们对冯夫人不只是憎恨,还有邪欲。
两仆又看一眼刚刚推开自己的人,不敢上前挑衅,也不回答书生们的质疑,看一眼主人,突然转身就跑,挤开人群,又不肯说话了。
气氛有些尴尬,渐渐地,众书生的目光聚在寇道孤身上,毕竟这是他的仆人,冯菊娘的问题――如果那真算问题的话――也得由他回答。
寇道孤的神情已不像刚才那样铁青,却也没有恢复旧时的超凡脱俗,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名普通的书生。
“圣人门下尚有不肖之徒,何况两名心怀若测的仆人?寇先生心不在此,乃受劣仆所骗,绝非故意隐瞒。”严微代为解释道,他不了解其中详情,所言皆是自己的希望,而不是事实。
寇道孤仍不开口。
严微又道:“冯夫人不是在论道,而是……自曝其丑,寇先生不答,是因为无需回答、不值一答,冯夫人……”
寇道孤迈步走了,进出山谷就一条路,所以他步两仆后尘,被挤开的人群尚未合拢,这时又往两边让了让。
“寇先生!”严微再也圆不下去,急忙追上去,几步之后扭头道:“魔女,休要猖狂,早晚有人除你。”
“我希望是严公子,千万别让我失望。”冯菊娘抬起手臂,挥挥绢帕。
严微冷哼一声,快步去撵寇道孤。
一场气势汹汹的夺谷之辩,就这样无疾而终,最尴尬的是那些书生,尤其是范门弟子,突然想起半路上遇到的尹甫以及他做过的提醒,全都悔不当初。
所有人都希望别人说点什么,好结束这场尴尬,结果谁也说不出话来,站在后面的人干脆悄悄走开,其他人也陆续转身,来时成群结队,走时却是三三两两,甚至孤身一人,都不愿意同行。
安重迁走得稍晚些,看向冯菊娘,既不舍,又视之如蛇蝎,“你真是个魔女。”说罢也走了。
他一走,最后二三十人随之一哄而散。
冯菊娘长出一口气,笑道:“田壮士回来得真是及时,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田匠走来,眉头微皱,“徐公子的主意?”
“徐公子只说激怒寇道孤我就能大胜,如何激怒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怎样,值得一观吗?”
“你早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那你还救我不救?”
田匠眉头皱得更紧,但是没说什么,转身向跟来的另外数人道:“瞧见了,这就是思过谷的样子。随我去见徐公子吧。”
冯菊娘见这几人眼熟,昌言之则认得他们,一直没机会打招呼,这时拱手道:“戴将军别来无恙,你怎么……来这里了?”
戴破虎是荆州将领,随降世军前往秦州,不知为何来见徐础,向昌言之等人笑了笑,“被逼无奈。”
冯菊娘感到疑惑,田匠明明说过要劝旧人远离邺城,怎么亲自将他们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