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谈笑眯眯地看着杨瀚,问道:“你在祖地,还当过郎中呐?”
杨瀚矜持地点点头。
谭小谈道:“不过,你要的东西……”谭小谈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转,黠笑道:“好像可以做火药诶!”
杨瀚的表情顿时僵住,瞪着谭小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蔡小菜慢慢跪坐下来,她已换了一身白色的常服,娴雅的仿佛一朵午夜的昙花,微笑地对杨瀚道:“好教殿下知道,几十年前,也有人从祖地过来呢。”
几十年前,火药已经发明了,所以蔡小菜的言外之意……杨瀚面不改色:“咳!我……真是一个郎中!”
谭小谈掩口轻笑:“殿下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人家相信你做过郎中,好了么?”
祖地,西湖畔,做过郎中的许宣呆呆地坐在湖边,手里提着一壶酒,形容十分憔悴。
他以许宣身份时,并不曾暴露过罪证给官府,而钱小宝虽然知道他的底细,可惜也是不能把真相说出来的,如今朝廷正在满天下的寻找那不死奇人,如果他出头,恐怕会引火烧身。
因此,许宣只是编了个暂时离开的理由,便以原本的身份,重新回到了这里。
只是在他身边,再也没有了那个白裳如雪、笑靥如花的女人,更没有人陪着他一同经营药铺,夫唱妇随。
他现在,已经变回了一个凡人,曾经的一切传奇经历,此刻想来,已经如同一梦,一个荒诞无比的梦。
每天,他都酩酊大醉,喝得久了,真真假假,幻幻实实,他已分不清楚。
就连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在他的脑海中都已变得支离破碎,似乎……已经记不清了。
同在湖畔,小亭中灯火如昼,有几位少年书生正在饮酒谈笑,意气风发。
秋闱已毕,他们都是正在等着发榜的少年,寒窗苦读,如今终得放松,且不管能否入榜,自然先要恣意风流一番。
所以,有醇酒,有美人,几个身段窈窕、姿容秀丽的歌女正陪在他们身边,殷勤劝酒。
有人发现了许宣,于是走到亭外,扬声大笑:“哈哈,这位兄台,相逢既是有缘,一人枯坐,何如共饮?”
许宣回头看了看,提着酒壶,踉跄地走进去,几个少年书生立即给他腾了个位置。
瞧见许宣兴致勃不高,其中一人便劝道:“诶,榜还未放,谁晓得中榜与否,我自料也考得不好,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想那许多作甚。”
许宣淡淡一笑,道:“我不是举子。
“一位姑娘讶然道:“那足下是……“许宣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颇有几分与白素神似,温柔中透着妩媚。
姑娘被他一看,却是心弦一跳,那是怎样的眼神啊,深沉、痛苦、追悔、迷惘,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许宣落寞地笑了笑,轻轻地道:“我……我是一个说书人!“一个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书生笑道:“好啊,你有故事,那便说来,若是故事好听,某这厢有赏!“说着,一锭银子嗵地一声已抛在桌上。
许宣笑了笑,道:“好!“许宣把头转向幽暗的湖面,沉默了片刻,幽幽地道:“传说,青城山上,有一条修行千年的白蛇,还有一条修行五百年的青蛇,她们随黎山老母修炼得道,法术高强,却一直无法飞升成仙。
“西湖畔,夜色深重。
小亭中,人都静下来,听着一个有些沧桑的声音讲故事:”后来,观音菩萨点化她们,说那白蛇尘缘未了,于是,她化为一个美丽白衣女子,和化为青衣妹子的小青,一起来到了这西湖、断桥边……“众人都随着许宣的目光望出去,故事的主人公居然就在西湖,众人的代入感一下子更强了几分,小亭之中,除了许宣的声音,唯有轻轻的呼吸起伏。
……三山洲,六曲楼。
三山洲有两面易于停泊船只,这两处易于停泊船只处,当然都掌握在三山遗老世家手中,那就是财路。
但还有一处,海上暗瞧密布,漩涡处处,但是偏有人摸清了其中的水路,于是就有了一条秘密的水道。
三山世界,现在有三大帝国。
一曰瀛州帝国,瀛皇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但是在两百年前,权势就渐渐落到幕府大将军手中,如今的幕府大将军,就是上将军唐傲。
二曰蓬莱帝国。
蓬莱帝国不设皇帝,最高的领袖称为执政官,同时又设有元老院,由执政官和元老院分别掌管执法权和立法权。
三曰方壶帝国,方壶帝国实际上只是一个由大大小小的公国组成的帝国,由一些国王和公爵分掌着不同的领地,如果说皇帝,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皇帝:教皇!教皇是这些公国共同信仰的一个宗教的领袖,本来教会与世俗政权是并列的政治力量,五百年前,教会是依附于世俗政权的,但是后来教会的力量不断壮大,世俗的君主现在已经轻易不敢冒犯教会。
这样的三个帝国,执行着完全不同的制度,可他们都有各自不同的法律,有法律就有犯法的人,而想逃脱法律的制裁怎么办?
逃到三山洲是最好的手段。
六曲楼就是三山洲的法外之地。
只要你有本事成功地逃到这里,你就可以安然无恙了。
不过,并不是每一个罪犯,六曲楼都会慷慨地接收。
你必须要有用,要么你有数不尽的财富,要么你有令人看重的本领,六曲楼才会庇护你,你在这里才能生存。
集中了这么多的奇人异士,六曲楼自然也就成了一个不容任何人小窥的所在。
于是,这个庇护所渐渐有了更多的生意,其中最大的生意当然是杀人,六曲楼拥有这世上最专业、最高明的刺客。
但是投靠到它门下的奇人异士实在太多,所以六曲楼现在究竟都有些什么生财之道,没有人知道。
三大帝国对六曲楼鞭长莫及,而三山洲上,即便是力量最为庞大的徐家,对于六曲楼的存在一样装聋作哑。
所以它就杵在那儿,成了一个所有人避而不谈的禁忌。
唐诗潜出徐家城堡,奔赴的就是六曲楼。
很显然,她是清楚六曲楼的所在的。
六曲楼。
一曲肝肠断,轻羽此去莫留连,更有南国花正好,莫向白苹洲上独叹秋水寒。
二曲肝肠断,深院梨花相谢早,五马罗堂久徘徊,油壁桐车载君去,去时盈盈红泪满红绡。
三曲肝肠断,落花为雨侬为愁,秋千架上看笑靥,而今都随海棠瘦,唯自弄笛别院忆兰舟。
四曲肝肠断,琵琶不语琴绝弦,鹦鹉架前说心事,垂画双立秉烛观,但得青鸟传信与香媛。
五曲肝肠断,往事何堪忆从头,剪花笑谈灯影瘦,而今红螺渐蒙愁,明月华衫霓裳能记否?
六曲肝肠断,欲倾心事无所藉,还自南园抚霜枝,云台黛色苍烟里,问君此去还谋定佳期?
六曲楼便以六段《筝峰》,分设六位楼主。
一楼莫流连,二楼满红绡,三楼忆兰舟,四楼青鸟,五楼红螺,六楼抚霜枝……都是很雅致的名字,但是这六位楼主的名字,纵是六曲楼里杀人不眨眼的大凶大恶之人,轻易也不愿意提及他们。
而唐诗进入六曲楼后,面对头扎青巾、腰系围裙,年纪看起来似有一百岁的白胡子店小二,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哪一层楼,我也不想上。
“快一百岁的白胡子店小二什么样奇怪的人、什么样奇怪的要求没有见过?
所以他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仍然笑眯眯地问道:“为什么呢?
“唐诗道:“因为他们做不了主!“白胡子店小二的眼角微微地眯了一下,问道:“那么姑娘想要做什么事呢?
“唐诗道:“我是唐诗!”
白胡子店小二脸上的笑容终于不见了。
瀛洲帝国上将军唐傲的女儿唐诗?
只能是她!其他任何一个叫唐诗的人,都一文不值,只有唐傲家的唐诗,才是唐诗。
唐傲的女儿居然出现在这里,她要干什么?
毫无疑问,仅仅是她出现在这里的这个消息,就可以令人产生无数种解读,甚而对唐傲大将军产生极不利的影响,据说木下亲王早就对唐大将军心生忌惮了。
可是,唐大小姐居然宁肯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肯说出她究竟想做什么事。
那么她要谈的生意,一定比她亮出身份,还要重要的多,这的确不是六位楼主中的任何一位所能做主的。
所以白胡子店小二立即肃然道:“唐姑娘来得巧,我家六曲主人今日恰好在!”
白胡子店小二拍了拍手,沉声道:“来人,引这位姑娘赴黄泉路,见孟婆!”
偌大一个客厅,里边本来只有这么一个白胡子老头,可是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又冒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向唐诗肃了肃手,便引着她向后厅走去。
唐诗刚刚离开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又有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年轻人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身上一件袍子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了,袍子本是青色,但下摆全是白渍,那是在海水中浸泡过多次,一直不曾清洗所产生的盐渍。
白胡子店小二迎上去,马上就嗅到一股子海腥气和汗臭气。
白胡子店小二皱了皱眉,微微地往上风头站了站,依然保持着可掬的笑容:“这位小哥儿,你要上哪层楼?”
狼狈不堪的年轻人好像力气早用光了,随时都能倒下,他有气无力地回答:“哪一层楼,我也不想上。
“快一百岁的白胡子店小二笑容马上僵住了,近百年来,倒也不是没有过想见六曲主人的重大逃犯,可在白胡子店小二的记忆中,这样的事一共也只有过两次而已,难道今天一晚就要出现两次?
白胡子店小二情不自禁地问道:“为什么?
“狼狈不堪的年轻人长叹一声道:“因为他们做不了主!“白胡子店小二深深地吸了口气,肃然起敬地道:“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狼狈不堪的年轻人道:“我叫宋诗!“白胡子店小二的神情一下子呆住了,整个人仿佛一尊雕刻的木塑,一动不动。
狼狈不堪的年轻人轻轻咳嗽一声,试探地问道:“小二哥听说过我的名字?”
白胡子店小二轻轻摇了摇头:“从来没听说过。”
年轻人苦笑道:“我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倒霉蛋儿,你当然没听说过。
我想见六曲主人,是因为……”年轻人凑近快一百岁的店小二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这两句话一说出来,白胡子店小二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他慢慢地退了两步,用力拍了三巴掌,沉声道:“来人,再开黄泉路,引这位小哥儿去见孟婆!”
大厅中鬼魅般地又出现一个店小二,这回却不是白胡子老头儿,反而是个看起来俏皮可爱的小姑娘,店小二装束的小姑娘向年轻人摆了摆手,就蹦蹦跳跳地向后厅走去。
年轻人立即拖着疲惫的身子跟在了小姑娘店小二的后面。
白胡子老头儿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望着厅外深深的夜色,长长地叹了口气:“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板凳爬上墙,灯草砸破了锅,这天下,怕是要乱了……”祖地,西湖畔。
许宣的故事已经讲到了尾声,他带着憧憬的神情,悠悠地道:“二十年后,许瀚文中了状元,到塔前祭母,宝塔受不得文曲星一拜,当即倒下,从此,一家团聚了……”许宣说着,恍惚中好像这个结局才是他真正的未来,娇妻爱子,一团美满,可是……许宣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小亭中,男男女女都听得呆了。
他们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对于情情爱爱的东西,本就没有抵抗力。
许久,其中一人从对故事的回味中醒过神儿来,却见那说书人已经走出小亭,独自一人,蹒跚远去。
那锭银子还抛在桌上,他并没有拿走。
书生急忙追到小亭外,扬声问道:“请问足下,尊姓大名啊?”
远远的,踽踽而行的身影扬了扬手,一道沧桑的声音远远传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那身影,渐渐地没入夜色,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