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沉默了很久。
而大理寺卿孙伏伽似乎也预想到陛下会不甚满意,于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良久。
李世民道:“陈正泰说对了。”
“什么?”孙伏伽错愕的抬头,却见李世民阴沉的看着他。
李世民的脸色差的骇人,他死死的盯着孙伏伽:“是三十几万贯?”
“三十一万四千五百二十二贯。”孙伏伽小心翼翼地回答。
李世民道:“还真是有零有整啊。”
接着,李世民又道:“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出动了这么多人,只查出了这些?朕如果没有记错,理应还有股票吧?”
“回陛下。”孙伏伽道:“其中牵涉到了窦家许多的欠款,发卖了股票,偿还了欠款之后,就几乎没有多少了。”
“欠款?”李世民凝视着孙伏伽:“欠了哪一些人,欠了多少?”
孙伏伽镇定自若,他自袖里掏出了一个奏本:“请陛下过目。”
奏疏送了上去,李世民接过,打开,上头琳琅满目的名字和数额。
而这些所谓的欠款的债主们,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无一例外,都是朝中的贵人,以及天下耳熟能详的世族。
李世民道:“单欠崔家,就有七十五万贯?”
“正是。”孙伏伽正色道:“这还是二十三年的债务,现在查抄窦家,若是不先偿还欠款,这就变成了天子与民争利了。所以刑部这边,和臣商议过,还是先偿清欠款为宜。当然,崔家的欠款是最多的,其他人家,也是不少。这窦家其实就是个空架子,这也是臣等始料不及的。”
李世民只觉得头晕。
心心念念了大半年,结果……就这……
三十几万贯,固然是不菲的财富,可这显然和李世民心心念念所预想的,少了不知多少倍。
更可怕的是,正因为李世民对于查抄窦家一直有着巨大的期待值,所以这大半年来,手脚也大方了不少。
说起来,这半年多大手大脚花去的内帑,已经不止一个三十几万贯了。
此时,他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当然,他自是依旧不死心的,又细细看过了账目的细额,又问:“土地呢,土地又是怎么回事?”
“土地发卖了。”孙伏伽很淡定地继续回道:“这是考虑到窦家的土地大多不是良田,丈量起来,山地居多,若是充入府库,反而要让官府重新招徕佃户耕种,也种不出多少的余粮来,所以……”
“这是贱卖!”李世民道:“一亩关中的土地,才卖一贯三百多钱?”
这几乎和抢没有多少分别了。
“这……”孙伏伽镇定的脸上终于开始不一样了,惴惴不安的道:“买主多是……”
李世民当然清楚买主是谁,这孙伏伽的意思不是很明显了吗?
许多买主? 哪怕是孙伏伽也招惹不起的存在。
说到底……
这窦家就是一块大肥肉? 而后不少的秃鹰将其分食? 而这些秃鹰,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大快朵颐之后? 留下给李世民的? 不过是残羹冷炙而已。
当然? 宫里不认也得认。
毕竟……涉及的人太多了? 从大理寺? 到刑部? 再到御史台? 再到天下耳熟能详的世家大族? 还有不少的大贵族,甚至是皇亲国戚,人人有份,莫说是这些人,就算是这么多的寻常百姓,朝廷为了息事宁人,还得法不责众呢!
李世民终于意识到,自己开始面对了隋炀帝的难题,那些当初支持李家登上皇位的人,现在已开始索取报酬了。
李世民心情很糟糕,他站了起来,绷着脸,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随即面上杀气腾腾地道:“你亲口和朕说吧,孙伏伽,你是大理寺卿,朕这般的看重你,朕只问你一句,这些都如实吗?”
孙伏伽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苦涩,其实他这个大理寺卿,一开始也觉得查抄窦家只是一件小事。
可到了后来,他才意识到,这里头的水实在是深不可测,一个又一个不能让他招惹的人渐渐浮出水面。
他起初还想秉公办理,却很快发现,下头的官吏,以及那些秃鹰们,早已沆瀣一气了,等他察觉到这里头的可怕之处,想要脱身的时候,却已是脱身不得了。
此时……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替罪羊,单独承受陛下的怒火。
只是那些不可名状的事,他却不敢吐露半字,看了一眼盛怒下的陛下,于是……他羞愧的拜倒在地道:“陛下,臣……万死之罪,臣……所奏皆实,每一个账目都没有差错,陛下不信……可以彻查。”
彻查……
李世民眯着眼看着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显然是在说,就算天下委派多少官员来,也查不出什么来。
李世民冷笑起来,他开始怀念当初在军中的时候!
在军中,主帅的一句话,就是一言九鼎,所有人都不折不扣去执行。
可如今呢,他已经成为这天下之主,可是反而面对这所有人,李世民竟有几分无力的感觉。
朝野内外,都是聪明人,每一个人都聪明的过了头,做任何事,都会瞻前顾后。会想着,可能得罪了谁,人人都如履薄冰一般,为自己牟取利益。
可唯独……没有人将李世民的话放在心上。
李世民越想越恼怒,黑着脸,杀气腾腾道:“朕会彻查的。”
孙伏伽便不再言语了,于是拜下:“陛下明察秋毫,定能还臣一个清白。”
李世民淡淡道:“你退下吧。”
“喏。”
人走了,可是李世民焦虑的又来回踱步起来,一旁的张千,早已是诚惶诚恐。
李世民抿了抿唇,突然道:“孙伏伽此人,不能再留了。”
“陛下。”张千想了想,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李世民看着张千,目光锐利。
张千好不容易地定了定神道:“奴……奴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世民冷冷看他:“说罢。”
“奴这些日子,对孙伏伽颇有印象。”
“是吗?”李世民若有所思。
“大理寺卿孙伏伽,近日以来,官声极好,有许多的奏疏里都提及过,说是他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现在朝野内外,都视他为能臣,大理寺在他的治理之下,井井有条……”
李世民眼眸闪动着什么:“怎么不说了?”
于是张千继续道:“若是这个时候,陛下要惩处孙相公,不但会引来许多的不满,只怕还会引发天下人的猜疑!人们会想,为何官声如此之好的孙伏伽,陛下为何会疏远和罢黜他,孙伏伽固然可以辞官而去,可依旧不失天下人的赞赏,人们会将他当做德行高尚的人顶礼膜拜。可是……陛下呢,陛下此举,只会让人联想到,陛下是否渐渐……渐渐……奴斗胆……他们会联想到陛下渐渐昏聩,已经无法容得下朝中的正人君子了。所以……奴以为,罢黜孙相公的事,理应谨慎。”
李世民一下子,不禁警惕起来,口里道:“他们得了这么多的好处,自然要对孙伏伽不吝溢美之词了。人人都要称颂他,而天下的百姓,不明就里,自然也鹦鹉学舌。”
张千又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便道:“所以奴以为,此事方需谨慎。如若不然,最后不但查不出什么,反而承担了恶名。陛下乃九五之尊,一言一行,都牵涉到了天下的动向……奴……奴……这些话,奴本不该说的……”
李世民此时叹息一句,本想说,罢了……
可转念一想,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他憋着气道:“果然都被陈正泰料中了,朕真不知是这个家伙神机妙算,还是此人有一个乌鸦嘴。”
顿了一下,李世民道:“召陈正泰入宫吧。”
张千不敢怠慢,忙是颔首:“喏。”
………………
陈正泰匆匆的被招入宫,本以为是询问遂安公主即将临盆之事,哪里想到,李世民却冷若寒霜的样子。
陈正泰不免心里想,莫非是有人进了我的谗言?
不对啊,我陈正泰的名声从来就没有好过,按理来说,陛下应该对这些谗言早就免疫了才对呀!
陈正泰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干笑道:“陛下的气色,似乎不太好。”
李世民朝张千使了个眼色。
张千会意,立即取了孙伏伽的奏疏,送至陈正泰面前。
陈正泰一看这奏疏写着:“查抄窦家细目疏议”的字样,便晓得怎么回事了,也懒得去看了,口里则道:“儿臣当初……”
不等他说下去,李世民便道:“朕知道你当初说过什么,朕只问你一件事,当初为何你能断定查抄窦家,会有今日的结果?”
陈正泰便道:“查抄窦家,动用的人力肯定不小,而且里头必然是有巨利可图的,而且查抄的过程中,势必旷日持久。这么多的时间里,但凡有人想做手脚,实在是太容易了。可一个人做手脚,终不免不放心,自然会招徕其他人来,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一群人大肆饕餮,将这一块块肉撕咬下来。至于账目,其实是很容易做的,对于罪责,他们也不会有太多担心,毕竟……牵涉的越广,陛下就越忌惮,别人都吃了,自己岂有不吃之理呢?再者说了,财帛能动人心。历朝历代,朝廷拨付出一万贯下去,真正有一千贯用在实际的用处,就已是难得了。抄家也是一样。”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才道:“朕当然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朕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些人居然敢将主意打到朕的上头。”
陈正泰尴尬的笑了笑:“不是还查抄出了三十多万贯吗?儿臣已经觉得,这已算是很有良心了。”
眼看着李世民要暴怒,陈正泰立即收起了玩笑,道:“只是现在结果出来,陛下只能忍气吞声,这些钱都进了人家的袋子了,想要让人掏出来,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李世民想到那些本属于他的银子都哗啦啦的到别人兜里了,便气恼不已,咬牙道:“朕若是不甘心呢?”
“不甘心……”陈正泰道:“就要彻查到底,只是可惜……要彻查,实在太不容易了,因为你不能去翻账目,这账人家准备了这么久,肯定是天衣无缝的。也没办法去取人证,因为获得好处的人,是断然不肯出来指证的。若想靠律令来贯彻,这也很难,涉及到了这么多人家,强用律令,他们对于律令的理解,可比寻常人要高多了。所以无论陛下任谁来查,最后得结果……可能都没办法查下去。是人就有亲朋故旧,会有近亲和故吏,陛下委派任何大臣,都是将他陷于风口浪尖里,他就算可以做到刚正不阿,但是能做到六亲不认吗?”
李世民这一点是认同的,听了陈正泰这番话,倒是冷静了一些,便道:“卿之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陈正泰道:“哪怕是房公亲自来查,儿臣以为,也绝对查不出什么来。”
李世民道:“难道朕一定要忍下这口气,这可是数百万贯钱财哪。”
一想到这个,李世民就痛心,多少次他开心的花钱的时候,都在想,朕不是还有数百万贯钱财在吗?
可现在……
陈正泰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陛下需要的是一个孤臣。”
“孤臣?”李世民凝视着陈正泰。
“此人必须身家清白,也需为人清正,最紧要的是……此人要和朝中的人,没有一分半点关系。”
“只是这些?”
“而且这个人,要有陛下绝对的支持。”陈正泰想了想:“若是陛下稍有顾虑,那么此事可能就无疾而终了。”
李世民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邓健!”陈正泰毫不犹豫道:“儿臣以为,邓健可以尝试。”
“邓健……”李世民脑海里瞬间对这个人有了印象:“此人平日沉默寡言,可以办成这样的大事?”
“他是儿臣亲自调教出来的,在大学堂里,人们称他为小陈正泰,有他出马,可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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