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早春的一步步临近,集结于蒲坂一带的周军,开始渐渐躁动不安起来。原因很简单,这些人并非所有都是府兵出身。
很多人都是临时招募的州郡兵,春耕的时候,是要回家乡耕种的!
周国本来就地广人稀,缺乏劳作的人力,如今大量人口从军,在家呆着的都是老弱妇孺,还有一些地方,干脆就坚壁清野了。
想想看,这些人家中情况肯定不会很好。
“都督……”
蒲坂城的城头,宇文宪耳边“又”响起了亲兵的声音。他微微点头道:“逃兵随他们去吧。”
对方没开口,他就知道会有什么话。这一段时间以来,每天都有逃兵,多半都是本地人。而来自长安地区的府兵,还比较团结,士气也比较高。
他们不担心家中情况,那是因为……朝廷对于家中有府兵的户头,都有一定的免除赋税额度。所以,这些人暂时还能够稳住,前提是不要吃败仗。
周军在蒲坂布置防御,是沿着黄河,一字长蛇阵展开,在岸边建立了很多据点,然后在离河岸有段距离的位置,建立了小城,采取了前轻后重的布置。
彼此之间,又专门的大鼓,可以用来传递信息。
比如说某处发现齐军踪迹,那么就敲一声鼓,停很久再敲一遍,以此往复。临近它的据点听到了以后,就迅速的敲击两声,听到两声鼓的临近据点再敲三声,以此类推。
等传递到蒲坂城的时候,可以根据鼓声的方向和数目,来推断敌军来袭的具体位置。
看起来是很精妙的,然而,并无大用,因为斛律光在黄河对岸,根本不动手!他就在黄河与汾河相汇聚的地方扎营,也不分兵,就像个乌龟一样停着不动。
此举看起来很怂,却是打到了周军的七寸,令宇文宪非常不爽。
“报,大都督,我们抓到一个齐国那边过来的人,说是有要事要见您。”
亲兵再次来到宇文宪面前,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传令了,今日来的都是坏消息,多亏宇文宪脾气好,换做别的将领,早就怒了。
“带我去吧。”
“喏!”
……
金州城下,密密麻麻的全是汉中,蜀地,甚至是关中的流民组成的叛军。将不大的城池围得严严实实的,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李穆身边的亲兵还好,稍微能镇得住场面。可当地临时征召的那些州郡兵,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何曾见过此等恐怖场景!
饶是李穆经历过不少大事,此事也是有些乱了方寸。原本,他的目光都是在荆襄方向,根本没关注后方的汉中。
要知道,汉中城内,可是囤积了不少粮食辎重。现在城下的叛军,说不定,只是先头部队而已,鬼知道他们后面还有没有人啊!
沙场之上,没有什么老资格的说法。唯一有的,不过胜败而已,最多加一个打平手。至于其他的,根本不值一提。
管你是禁军也好,流寇也罢,只要是输了,那就会变成鱼腩。而李穆现在之所以会这么担心,那是因为,他的所有本事,都必须要出了金州城,才能耍出来。
被人困在城里,就好比是武林高手被人用绳索捆住一样,若是不能挣脱开绳索,任你有千般本事,也没办法击败对手。
“李将军,敌军现在还没有攻城,不过到了夜晚就难说了。不若我们夜里突围出去……”
副将梁景兴小声说道。
李穆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往东的洵阳,现在在杨素手里,往北的汉中,现在在城下那些流民贼寇手里,你说我们往哪里撤?”
这个问题简直X了狗,梁景兴也就说说而已,他要是有办法,至于混了这么多年都没混出头么?
“这些流寇一时半会还攻不了城,你先在这里守着,我回去睡一觉,晚上再换你回去休息。”
李穆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就往城下走。
别看城下这帮孙子看起来急吼吼的,像是一夜就会推倒城墙。实际上金州城毕竟是总管府所在地,经过多次加高。城下的流寇虽然什么武器都有,杂乱无章的,但看得出来,这些人并没有攻城的经验。
李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他一直很关注这个公孙氏在蜀地闹腾。尉迟迥用兵非常稀烂,只顾着蜀地的腹地,而不关注那些重要“结合部”。
公孙氏这股流寇,做事一向都是很有办法,具体来说就是:哪怕我得不到,也不会留给你。
池塘里的鱼他们捞不干净,走的时候,还会撒尿拉屎来恶心你。而对于那些易守难攻的城池,这些人从来不碰,都是找庄园和村落下手。
到了一地,先杀当地地主,豪强,开仓放粮聚集流民跟他们一起。于是对方的规模就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可怕。
当然,李穆觉得这些人,从战略上说,确实很值得关注:因为他们的破坏性,比齐军大多了,手段也比高伯逸麾下的齐军黑多了。
然而,从战术上说,这些人都嫩嫩的小鸡!
至于这些人为什么不问鼎关中,不围攻成都,而是要打下汉中以后往荆襄跑,大概也是存着“两面下注”的心思。
成了,裂土封王。
不成,投靠齐国,当一个美滋滋的带路党!等周国被灭之后,领头的公孙氏,依然有一席之地,甚至还能过得相当不错!
回到都督府的书房里,李穆就醒悟过来,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关头。
所有的手段,都应该准备着,至于用不用,那要看后面局势如何发展。你可以不用,但你不能没有准备!
李穆反锁上书房的门,铺开大纸,磨好墨,习惯性的舔了舔笔尖的毛,拿着笔沉思不语。
他决定给杨素……或者说是高伯逸,写一封投诚的信。既然蜀地公孙氏可以两手打算,为什么他不可以呢?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呵呵,他现在能顾得上金州城,就已经很为难了,谁还有时间去想以后怎么办。
……
洵阳城的县衙大堂里,正在举办酒宴,一身文士打扮的杨素,正在跟投奔过来的周军将领能奔达推杯换盏。跟他们同时出席的,还有蜀地公孙氏派来的联络人员。
当然,也是姓公孙,剑术了得,至于头脑是不是也很了得,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临行前,高都督就跟我说过,将来周国灭了以后,就让公孙氏在蜀地建国,以汉中为界。汉中以西的西蜀归公孙氏,关中和陇右归我大齐。”
此番前来的公孙氏代表,乃是竹竿的族叔,名叫公孙肥。当然,古人起名字,肥是相当美好的词,叫“肥”的人不仅不少见,反而遍地都是。
不过话说回来,名字都是爹妈起的,叫“美丽”的人不一定美丽,叫“英俊”的人也不一定英俊。而公孙肥跟竹竿一样,都很瘦,又手长。天生的剑客模样,一点都不像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
“高都督果然是信人。那我们应该如何做呢?现在我军粮草也有些短缺。”
公孙肥不好意思的说道。
他们蛊惑那些劳苦大众当贼寇是一把好手,但管理军队,跟行军打仗,就是外行了。这多亏是北周受到了极大军事压力,腾不出手来教训这些人。如果没有高伯逸持续的在北线施压,蜀地公孙氏早就被打得爹妈都不认识了。
“好说好说,今日吃完酒,我便下令荆襄调拨一批粮草过来给你们。不过嘛,我们被卡在金州,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就劳烦你们辛苦一下,把金州打下来如何?
等下了金州,我军接防,粮草就能从荆襄源源不断的沿着汉江北上到汉中。到时候我们再分兵,你们攻西蜀,我们攻关中,各取所需,如何?”
杨素亲切又诚挚的说道,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很靠谱的计划。
实际上,公孙氏现在带兵也是感觉力有未逮,很害怕军队越来越多以后,随时都会崩盘。他们也远远没有料到,看似强大的周国,里面居然只有个空架子而已。
本以为是十**岁的壮汉,谁知道是虚火旺盛的老头,局势发展得有些太快,太好,反而让他们自己也感觉到担心。
那是一种风从背后吹来带着你跑,看似你跑得飞快,实则完全不受自身控制,想停也停不下来,这并非是一种好状态。
甚至可以说离崩盘,只差一场大败而已。
而杨素的保证,无异于齐国站出来托底,这样的话,家族的计划,成功机会似乎大了许多!
“好说好说,那在下也不耽搁,还要回去复命,告辞。”
公孙肥脸上的笑容都要挤到一起,客气的给杨素拱手行礼,饭也不打算吃完,就这样直接离开了县衙。
看得能奔达一阵阵的错愣。
来势汹涌的贼寇,居然跟齐国是一伙的,这高都督还真是喜欢下棋的人啊,时不时就给你来一记杀招。
“能将军啊。”
“岂敢岂敢,在下只是一介文士而已。”
能奔达看起来就不太像是披坚执锐的武将,不过这年头,民风彪悍,一点防身手段都没有的人,早就优胜劣汰的被淘汰了。
“能先生啊,你别看在下跟那公孙氏说话客套,实际上,他们最后落不到好的。有句话叫: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公孙氏想要蜀地,那真是痴人说梦呢。”
杨素不屑说道,语气轻蔑。
他是有点理解为什么竹竿老是跟着高伯逸,完全不想跟家族里的人打交道了。
那些人都是痴心妄想的脑残啊,你整天跟着那些人,不怕愚昧会传染么?那些人,都还沉浸在西汉末年的辉煌,丝毫看不到这个世界在发生迅速而深刻的改变。
“杨都督,此话怎讲呢?”
能奔达“不耻下问”道,他也略微感觉到了杨素的一点点脾气:喜欢顺着毛摸!
“公孙氏,不过是我们开路的苦力罢了。如果他们成功了,那么,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通南线。
如果失败了呢?也没关系呀,反正我又没有出一兵一卒,他们失败了,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关系呢?”
杨素笑着说道:“这些人,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但你刚才还信誓旦旦的保证西蜀让给这些人呢?
能奔达懒得吐槽杨素了,对方这年纪轻轻的就一肚子坏水,上行下效,高都督也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所以……”
能奔达试探道。
“所以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像能先生这样的,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杨素不动声色的敲打道。
能奔达瞬间就感觉到一丝紧张,赶紧的喝了口酒掩饰。
“今日就到这里吧,能先生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就启程去襄阳享福了,这里有我杨素就行了。”
一句话,将能奔达想自告奋勇当“带路党”的心思堵在喉咙里。
人家都这么说了,你还能怎样?难道吹嘘下跟李穆是多么熟?万一杨素让自己去劝降李穆,那不是令人傻眼?
总算是体面的保住了自己一条小命吧。
能奔达轻叹一声,对着杨素拱手行礼,略有些尴尬的离开了。而杨素的姿态也非常高,连送都没送对方。
败军之将,投降之人,就是得夹着尾巴做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回到书房以后,杨素将傅伏叫来,二人合计接下来的对策。
“原本南线根本没有机会,而公孙氏搅局,倒是让人看到了一丝希望。”
傅伏说了一句,就开吃沉吟不语。
很多时候,人面临的选择就是:应该更进一步,还是保守点,守住现在已经有的。
跟公孙氏合作,确实极有希望能打破僵局,打通南线进入关中的道路。
但是也有可能被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贼寇所拖累。
到时候如果兵败如山倒,不要说洵阳会丢,要是李穆趁机打回来,兵临荆襄,那乐子可就大了。这个责任,把杨素和傅伏二人脑袋砍了都赔不起!
要千刀万剐!
“傅伏将军,人生短短几十年。你看,高都督现在在蒲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击破周军了。机会,在将来只会越来越少的。
现在正好让我们碰到了,搏一下,赢了的话,对子孙后代也有交代,你说是不是?”
杨素的眼里,闪动着野心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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