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正幸这段时日,过得很是轻松惬意。
驻防、哨粮有长船贞亲、马场职家等人,整备郡乡有明石景季,修筑营垒有岸本惣次郎等人。
他和能势赖吉等船头根本无事可做,宇喜多直家既客气,又豪爽,三日一大宴,两日一小宴。
整天无非是吃了睡,睡了吃,宇喜多直家更是贴心,怕这些倭寇船头呆的气闷,每夜必定安排貌美女子过去小心侍奉,沉醉在温柔乡里。
整日里来,都是足不出户,有些乐不思归的模样,连和手下见面的时候都少了许多,反倒是户川通安频繁与下面的水贼交会来往。
相比能势赖吉等人的心安理得,花房正幸可就清醒许多,礼下於人,必有所求,他们这帮子水贼唯一值得贪图的,自然是手下的倭寇了。
花房正幸来相助,半是看在跟儿玉党的情分,半是因为大势所趋。
天下大乱,群豪并起。
濑户内海处于备前浦上家、阿波三好家、伊予河野家等诸家大名的夹缝间,各家势力彼此抗衡,所占郡领、海域犬牙交错,几乎无日不战,连带着海上的倭寇也各自拥奉主家,互相逐杀争斗,欲得片刻安宁而不得。
他为儿岛郡国人众,原本海上不靖,还可退回郡内暂避锋芒。
可未想到上野家内乱骤起,变易其主,郡内各家豪族也是趁机起兵,打成一团,由小见大,也能够看出来这天下混乱到了何等地步。
如果儿玉党只在美作国盘踞,暂时和他的关系不大的话;都宇郡可是近在眼前,他身为儿岛郡内的豪族,如何能够置身事外,装作不闻不问?
正如宇喜多直家奋力拼杀,却仍旧得仗着浦上家的名头才能在备中国立足一样。
花房正幸也不得不想办法广结友盟,投庇大名配下。非是如此,不能保全自身平安;非是如此,不能护住家名宛行。
故此,长船贞亲前来相召,——他两人相识多年,素来关系从往密切,听得旧友循循善诱,对宇喜多直家推崇为当世豪桀也似,又说明上野信隆遗子松鹤丸在儿玉党手中,答应事成以后,便出兵助松鹤丸夺回家督之位,将下津井城交给自己。
花房正幸怀得心思,却是半信半疑,姑妄听之,打定主意,合则留,不合则去,反正也没有什么大损失。
也正是如此,才由他出面搭线,快速将各方船头迅速召集起来。
虽然出阵救了儿玉党,可这两月来宇喜多直家奋迅攻取的表现,却是引起了他心中不小的震动。
此人虽然年轻,用兵的方略还不够老辣,但惩处赏罚,分化调略的手段却称得上凌厉。
这份心机、这份智略,的确称得上少见。假以时日,未必不成大器。
连日来,他不似旁人那样沉迷醇酒美色,往来军中,交游诸将,暗地里观察:虽然久经恶战,儿玉党内的武士、足轻却士气斗志昂扬,军纪颇为严明,上下一心。
至于郡乡治理,一连套的法度条律传下,检地、抚民、劝耕等事都被人办理妥当。
再加上今日如此场面的演武,只要不是蠢人都能明白他所图甚大,背后依靠浦上家,未必不能跟三村家亲争夺南备中的支配权。
外有强援在旁,内则励精图治,思来想去,不合则去的念头逐渐淡了。
合则留。如何留?是结盟,还是投靠配下?连月来宇喜多直家筹划密谋,他也没有闲着,召集雁金众内的亲信,合议商讨。
诸人一致认为,投靠不如暂且结盟。
一投靠,就没了自主性,作为家臣,风险太大;结盟则不同,占了主动权,如果宇喜多直家真得有国主武运,跟在后面沾光纳福。儿玉党万一日后兵败,大可分道扬镳,无需担当背离恶名。
说到底,打得还是念头,仍旧是合则留,不合则去。花房正幸深以为然,他虽是这支倭寇联军的胁将,但主将能势赖吉不过一名有勇无谋的莽夫,好操纵得很。
他自负才智不输旁人,宇喜多直家能摆弄手段,他一样可以将这些船头收拾妥帖听话,唯命是从。
既然决定联手,就得考虑下一步行止如何。宇喜多直家这些天来,给他们丰厚犒赏,好酒好饭的招待,派遣任务的时候也从来不强硬命令,显然是在等他们主动请求出阵。
诗云:竹节奉忧患,徒负不义名。与其等宇喜多直家耐性磨完,花房正幸决定不如主动请战。
如此,不但表现了自己等人并非不知好歹,还可以先把结盟而不投靠的立场隐约摆明出来。
一早,宇喜多直家的亲随就来邀请,言道,为了庆贺正旦元日,全军上下将要在经山城举办一场演武盛会:“我家和泉守特来邀请,诸位盐饱党的大人一同观看。盐饱党的健儿们,如有想上场的,不妨同乐。”
这是宇喜多直家第一次正式邀请盐饱诸党相欢,明里是为了庆贺元旦正日,实则借机展露军威,目的无外乎震慑配下新近归附的豪族,催促盐饱水贼早日来投。
花房正幸心领神会,强敌虎伺,宇喜多直家的耐心能一直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宽厚了。
当即暗示能势赖吉等人应承。宇喜多直家想要显露威风,他又何尝不想借机表现一番实力,从而为他们这帮船头争取更多的好处?
每当儿玉党武士获胜,宇喜多直家都会频频向陪坐的豪族举杯。一来是为了向盐饱诸党耀武,坚决其心;二来正是为了向石川久智扬威,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可小觑,从而为将来造势。
不过他身为主将,和花房正幸、石川久智不同,对获胜之人都是一视同仁,不管谁获胜,都是大加夸赞,不吝啬赏赐。
台上诸将里,长船贞亲、冈家利等旧将的部众胜负相当,荒川直景、稻富祐通两个的脸色越来越挂不住,他们两个因为新来见参,想要借此机会扬名一番,所有赛事、所有比武中都有派出的部下参加,获胜的寥寥无几。
左边蓦然一阵欢呼,众人忙转眼看去,却从相扑大组处,一个盐饱水贼参加的沙圈内发出的。
这名雁金众水贼身矮消瘦,背上纹有一条凶恶鬼鲤,但拳脚功夫却是厉害,自上场以来却是连连将对手摔倒在地,未尝一败,眼下更是抓住一名壮汉,单手高高举过头顶,惹来一众惊呼。
宇喜多直家夸奖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花房大人家中郎党悍勇,无愧上野氏诸家豪雄之名。”
花房正幸谦虚道:“和泉守谬赞了,舍弟不过徒有蛮力,愧不敢当。”
那名水贼并非旁人,而是花房氏内的一名武士,按辈分来说是他的族兄,不过因为出身远庶,反倒要称呼主家子弟为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说话间,右边又传来欢呼,却是镝悬组那边,一名武士策马连射连中,力压诸人。花房正幸道:“好不惭愧,才蒙和泉守夸奖,这厢就败了一阵。”
备中国内郎党多半务农为生,而海上倭寇则常年打家劫舍,尤重射术。赢了相扑不足自夸,反在弓矢射术一道输给旁人,确实有些汗颜。
花房正幸本人刚下海为盗之际,就曾被盐饱水贼中的老寇刁难,於是登船试射“扇拔”,一击射断敌军船帆绳索,惊退数百倭寇,自此一战扬名,海上大小倭寇再无人敢小觑雁金众。
宇喜多直家观瞧,赢了比试的那名武士原来是清水宗治,心中赞叹,果真虎父无犬子。
宽慰花房正幸,道:“一阵之负,何足挂齿。当日花房大人行舟川上,我远远看个了分明,我盐饱诸党兵卒,人人武艺娴熟,骁勇善战,不负威名。”
山县昌政在旁端坐,他并没有直接前去围困龟山城,虽然知道盐饱水贼前来围困,却也并不清楚到底是那几家,见宇喜多直家言辞如此客气,猜测两者关系,开口问道:“在下往日在郡内耕桑,常听闻盐饱诸党内,有位上野氏的一门武士,敢问,便是尊下么?”
花房正幸作为外人,宇喜多直家觉得没有必要让备中豪族认识,不过现在山县昌政既然发问了,於是也开口介绍道:“花房大人,正是备中守护代上野赖氏大人的族侄。”
山县昌政肃然起敬,忙起身行礼:“小人武田左兵卫昌政,见过花房大人。”花房正幸忙来还礼,请他不必如此多礼。
当初备中细川氏绝嗣以后,镰仓众便正式成为守护代上野氏配下的家臣,天文二年上野氏遭到尼子家和庄氏的联手围攻,不得不举家退走九州避难。
镰仓众这些年来却是不断派人前去丰后果,希望上野氏能够重新返回备中国,带领他们从庄氏的手中夺回南备中的支配权。
可惜天不遂人愿,上野氏嫡流已经丧失复兴家业的雄心,一心只想在留在九州,当丰后国守护大友氏的家臣。
如今在这里又见到旧主的亲眷,心中感慨万千,若非宇喜多直家在旁,几乎就要纳头便拜,请花房正幸将家名改回上野氏苗字,然后奉他为主。
宇喜多自家和明石景季对视一眼,显然是皆不信山县昌政真的如自己所说那样忠於已经流亡二十多年的上野氏。
如此言辞,只不过是想借机跟花房正幸为首的盐饱倭寇,好来攀附上一些关系,顺带离间一下两边的关系、
花房正幸心细如发,却是根本不理会山县昌政的说辞,对于儿玉党和备中国豪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他看得分明,如果非要分出一个输赢的话,他自然是选择宇喜多直家。
南备中豪族真的赢了,可不会真的奉他来做南备中守护代,就算是真的来迎奉,他也是不敢去做一个无名无实的守护代,自寻死路。
对于这种场面话,他见得多了,随便应酬几句也就过去了。
风吹旌旗,日头渐渐攀高。宇喜多直家笑道:“自入备中以来,半年多,倒是不曾活动手脚。今天看郎党比试,本将倒是有些想要技击。”转头看向花房正幸,“花房大人可愿一同下场,与我较量一遭?”
花房正幸闻言恰对心思,也不谦让,只道:“和泉守乃是大人,若同我赤膊相扑,恐怕不太文雅。早就听闻和泉守射术惊人,这会得觑,当要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比试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姿态放得很低,虽然谦逊但却不卑微。
宇喜多直家的武艺不差,最擅长的其实是驰马冲阵,只是逊色於冈家利和马场职家两人那种敢于单骑陷阵,毫发无伤的勇武;箭术上并不算天分过人,只能说是十多年来,日日苦练不辍,手熟而已。
不敢自称一与一,但用来走马镝悬的话,倒是绰绰有余,当下笑而允之。
主将亲自下场,立刻将场中的气氛调动起来。
冈家利先一步来到悬架前,擂动太鼓,咚咚震响。十几名浮田队的武士举着宇喜多直家的马印标旗,骑马绕着场地奔行一圈;后面是四五名雁金众水贼,一样奉着花房正幸的八幡令旗。
一边奔驰,一边高声大呼:“宇喜多和泉守,为贺元旦,与兵卒、百姓同乐,亲自下场镝悬!”
两面幡旗,一前一后,驰骋进入镝悬场中,场地宽数丈,长数十丈。清理干净。
其他场内的兵卒、百姓纷纷拥挤过来围观,摩肩接踵,兴奋异常,都想要看看一郡大名的演武。
武家弓马之道,乃为大礼。初春犬追、清明射柳、秋高鹰狩、元正镝悬各有含义,分有祈愿之意。
新竖立好的三色悬楯排列在场地两侧,距离五十步开外,以白纸蒙於悬楯表面,上面绘画青、赤、蓝三色天邪鬼,体态宽大,鬼头畸小。
所谓有的放矢,画有青色天邪鬼的悬楯,即是宇喜多直家需张弓驱射射之鬼;赤色则为花房正幸所需射杀,剩余的蓝鬼则二人皆可策马射之,赛后清点箭矢,中多者为胜。
又有条例,既射鬼,正中额头而不伤图画者,为上。射鬼而不能存图形者,次之。或中鬼而不击首者,及中而不能毙杀之,与不能中者,为负。每射,必伐鼓以助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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