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五年三月中旬,聂嗣上任东观宫守备郎将已有一段时日。这段日子,聂嗣每日卯时上班,酉时下班回家,每月薪资三百石,外加一些零散收入。
此前聂嗣还不懂什么是零散收入,直到不久前听政殿守备郎将夏阳悌告诉他,所谓的零散收入其实就是贿赂钱。
夏阳悌身为听政殿守备郎将,收受贿赂的机会远比聂嗣要多得多。毕竟听政殿是大朝开展的地方,各个重臣都会过去,相当的热闹。这并不是说重臣会贿赂夏阳悌,而是一些没资格进入听政殿的六七品品官员会贿赂他。
贿赂的原因,无非是想要知道大朝上说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反观聂嗣的东观宫,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来光顾东观宫的大都是太学博士,或者是一些文士,这些人有个屁的钱,有时候他们穿得比聂嗣还破烂。
进入太学的,并非全都是豪奢勋贵子弟,也有很大一部分寒门子弟,或者是落魄高门子弟。
偶尔,聂嗣看见那些穷酸弟子都心疼,更别说趁机敲诈勒索收受贿赂了。
东观宫乃是皇室藏书楼,里面放着酆朝四百年以来的所有藏书,其中包括天文、地理、历史、文学、算数、兵法、药理、占卜、锻造等等等。
总而言之,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包罗万象。
说的严肃一点,那是整个人类的知识结晶。
所以,东观宫很大,占地三百余亩,修建有四个大殿,每个大殿里面都放着数以万计的竹简书帛。
没办法,一卷竹简能记载几个字?
而且,里面有很多的资料都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前的东西。每一天都会有太学子弟奉命来东观宫整理文献,学习知识。
正是因为如此,东观宫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听政殿等地,守备力量在三百人左右。
聂嗣身为五官郎将,当之无愧的成为他们的头儿,天天带着三百人待在东观宫里面摸鱼。
不想摸鱼也不行,因为东观宫太冷僻,很少有重臣光顾。
“将军!”
大殿门口,两名卫士朝着聂嗣恭敬行礼。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光禄勋府衙的大多数同僚都知道聂嗣的身份。因为聂嗣为人豪爽大方,不羁小节,所以很快就和一众人打成一片。再加上聂嗣暴打长平郡王的消息不胫而走,基本上没人敢招惹他。
“辛苦了,过两日休沐,一起去天香苑喝几杯。”
“多谢将军!”两名卫士笑着拱手,他们都知道,跟着聂将军混,口腹之欲不用担心。
跨进大殿,入目即是一排排巨大的木制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堆放着一卷卷的竹简。不少太学子弟正在里面细心整理,有的还在修缮毁坏的竹简。
他们见到聂嗣也不奇怪,毕竟他是东观宫的守备郎将。
稍有不同的是,聂嗣穿着虎鳞铠,腰挂长剑,和一群青衣太学子弟比起来很突兀。
进去之后,例行检查一遍,然后来到最里面的一排书架,找到他昨天没看完的竹简,打开继续观看。
他在东观宫也不是一直摸鱼的,有的时候也是在学习。
此前他一直很奇怪一件事情,范夫子告诉他酆朝至今已有十二帝,传承四百余年。
他仔细想想发现这个数字其实很诡异,十二个皇帝怎么会传承四百余年。不可能酆朝历代天子都是长寿天子,而且正好死的时候传承给年轻的天子。
这个问题,他在东观宫找到了答案。
其实,酆朝的国祚到现在只有两百零五年,屁的四百年。
说到这个问题就要提到更远之前,酆朝的上一个朝代实行分封制,酆朝的祖先因功封在酆地,大约过了两百年,酆朝统一九州,正式成为一个王朝。
所谓的四百年国祚,有两百年是之前的‘酆国’历史。
“确实不要脸。”聂嗣嘿嘿一笑,将竹简放回去,然后扭扭脖子准备出去透气。
不想,耳旁响起声音。
“这位君子是在说国朝史不要脸吗?”
闻言,聂嗣扭头,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他面相英气勃勃,身材修长,颇有一股文气。
不过,看起来貌似有点面熟。
“不,我是在说你不要脸。”聂嗣呲牙一笑。
“为什么?”年轻男子愕然。
“因为你偷听我说话。”
“我没有,我只是过来整理竹简,不小心听见的。”他连忙反驳。
聂嗣呵呵一笑,“不小心听见,还不是听见了。”
年轻男子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是在绕我。”
聂嗣翻翻白眼,转身欲走,不想那年轻男子却是笑着道:“你刚刚就是在说国朝史不要脸,但是你强加在我身上,如果我刚刚不出口提醒,你的那句不要脸其实就是对国朝史说的。”
“然后呢?”聂嗣走到他身边,与他齐肩站立。
阳光透过狭隘的窗洞落在二人肩膀上,灰尘在光芒中起舞翻飞。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的一双眼睛,似乎蕴含着智慧,以及对知识的渴求。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在说你不要脸。”聂嗣轻轻一笑,准备要走。
年轻男子苦笑着摇摇头,“想不到鼎鼎大名的聂校尉也有这样耍赖的一面。”
“你认识我?”聂嗣转身看着他。
年轻男子笑着道:“歼敌十万叛军,脚踩长平郡王,雒阳人尽皆知。”
“你是谁?”
“在下蔺珀。”
“大司空蔺纮是你何人?”
“正是在下大父。”
闻言,聂嗣眯眯眼,旋即抱拳,“原来是蔺氏双壁,久仰。”
在雒阳,蔺氏双壁的名头,在年轻一辈里面还是不小的。
“不敢,珀,久仰聂少君久矣。”他笑着拱手。
聂嗣叹气,失望道:“若是你装作不知,兴许我们还能聊上两句,但是现在,你不觉得我们没有办法再聊下去了么。”
出了那档子事儿,眼下聂氏和蔺氏见面很尴尬。
尤其,聂嗣和蔺氏兄弟更尴尬。
“你说得对。”蔺珀苦笑,说道:“可我若是不挑明身份,只怕伯继不愿意与我交谈。”
鼻息之间是竹简的陈腐味道,两个身材相似的男子,就这样肩并肩,互相看着对方。
“挑明了身份,我也不想和你交谈。”聂嗣淡漠道:“实际上,我对蔺氏淑女没有任何印象,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但是蔺氏的做法,未免太叫人寒心。”
聂嗣虽然了解内情,但是一想到蔺氏用女人当作晋身之资,他就感到恶心。
当一个家族,开始用女人来换取利益,这就意味着衰败。
蔺珀沉默须臾,言道:“我知道你心有不满......”
“停。”聂嗣打断他,“打断一下,我没有任何的不满,一点儿也没有,这一点我希望你谨记,不要胡乱猜测。”
闻言,蔺珀动动嘴唇,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聂嗣接着道:“但是,我也理解蔺氏。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我大父与蔺公相交甚笃,你父亲也可以和我父亲决裂,这是个人的选择。而选择,无关对错。”
“选择,无关对错。”蔺珀喃喃念诵,他眸光一闪,看着聂嗣离去的背影,忽然说道:“我也可以选择么。”
聂嗣没转身。
“选择什么?”
“选择和我父亲不同的选择。”蔺珀满怀期待。
“带着愧疚的心?”聂嗣反问。
“当然不是。”蔺珀道:“只是我的选择。”
须臾,聂嗣转身,看着他,“我不介意多交诚挚的朋友。”
蔺珀灿烂一笑,“我想我足够诚挚。”
书架之下,两个年轻的男子席地而坐。
“其实说起来,当初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大父也被气的当朝晕厥,至今也没有恢复元气,无法上朝。”蔺珀低声道:“父亲和太常早有商议,我们想反悔也没办法。伯继,这件事情,蔺氏感到很抱歉。”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聂嗣轻轻敲打着一卷竹简,说道:“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能总是沉沦在过去。”
蔺珀苦笑,他很明白聂嗣的意思。
聂氏和蔺氏的交情,不可能修复。
“我希望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也相信自己的选择。”蔺珀笑着说。
聂嗣嗤笑一声,“你未免想的太多。”
蔺珀一笑,也不反驳。
“伯继,能否和我说说歼敌十万叛军的事情......”
两个人的见面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勾心斗角,只是一个简单的认识过程。
聂嗣能感受到蔺珀的独立,不受蔺氏和聂氏恶劣关系影响的那种独立。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从当下聊到国朝历史,又提起上古帝王,最后又憧憬未来。
“伯继,你觉得将来会是什么样的?”蔺珀的心情非常好,他觉得聂嗣不是简单的武将。或者说,他能感受到聂嗣体内隐藏的显学气息,不愧是范瓘的弟子。
“你先说说看。”聂嗣两只手枕着脑袋,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说实话,他没想到蔺珀的话那么多,每次他主动终结话题,但蔺珀总是能打开新的话题。
“我觉得,将来一定会天下太平,四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聂嗣轻轻一笑,他看了看窗洞,发现外面逐渐暗淡下来,他知道自己要下班了。
“早点睡吧,梦里面什么都有。”
拍拍他的肩膀,聂嗣起身而去,留给蔺珀一个背影。
“聂伯继,你到底,有没有认可我的选择呢?”蔺珀低低一叹,垂了垂眼眸。
如果说之前他是怀着愧疚而来,那么经过一番长谈,他现在很确定,自己想和聂嗣成为朋友。
虽然这个人总是隐藏着自己的想法,但是他的一些观点,总是会发人深省。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