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格物问道――学之根本》的公开课,是徐泽首次正面对儒学作出点评。
其人作为有志于天下的势力领袖,于如此场合,吐露如此惊世骇俗之言,必然会引得舆论哗然。
课后,徐泽拍拍屁股轻巧巧地走了,却留下了一地鸡毛。
当即有士子表示要弃考返乡,以自身坚定的行动维护圣教的正统地位,坚决不向诋毁圣教者低头,平生就算不出仕,也不会为目无圣教的同舟社做任何事。
另一些士子则嗤之以鼻,不低头你来大名府做什么?
再说,徐社首那句话诋毁圣教了?
儒学解决不了世间所有问题本就是事实,有问题就承认问题解决问题,闭目塞听只能固步自封,最后必然被时代淘汰。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连圣人都无常师,先后师郯子、苌宏、师襄、老聃。
我辈圣教弟子为何就不能放下骄傲,学圣人这般谦虚,认真学习研究格物之学?
世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人的思想,掺杂利益得失的学术思想更难改变。
让学习了半辈子儒学经典,并指望靠此学问谋生的老儒放弃“自己的思想”,再重新学习新知识何其难!
后者笑前者食古不化,得其皮而忘其骨,是为学豕;
前者则骂后者背弃圣教,枉为圣教弟子,是为学贼。
争论变成了争吵,争吵变成了谩骂,现场逐渐失控。
这些士子闹归闹,却只敢相互攻击,没人敢将火力对准扇起这把火的徐泽。
毕竟,能在此时就赶到大名府读书的,基本没有普通人家的子弟。
徐泽又不是真的社会秩序维护者,其人是致力于颠覆旧秩序,建立新秩序,杀人无算的真反贼。
同舟社一面放出科举考试的消息,一面又强力推进税法改革,在收买士子之心的同时,杀起敢于反抗的大户来眼都不眨。
就连安阳韩氏这样的数百年大族在同舟社面前,也只有丢卒保帅,仓惶出逃这一招,其他各族见识了同舟社的恐怖后,如何还敢不知轻重,以族试法?
要是因为自己图一时嘴快,为宗族召来灭族之祸,死了都是白死,根本不会有人同情你。
徐泽没有说错,术业有专攻,儒家最初也只是百家之一:以儒学为根基的学派,或者说社会组织。
在持续千年的发展尤其是汉代独尊儒术之后,儒家的影响力不断扩大,衍生出“儒教”的概念,而后又逐渐被神圣化。
长达千年的历史变迁中,不断出现新的时代问题,享受“独尊”地位的儒学自然要跟着不断更新理论,才能跟上时代发展的需要。
此时的儒并非后世的儒,也不同于前代的儒。
甚至可以说,每一个朝代的儒家都不一样。
儒学这个“筐”中,逐渐承载了越来越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使之变得面目全非。
身体健康的人吃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会得病,更何况是集合无数人思想精华的学派。
儒学承载的东西越多,内部也就越混乱无比,从而衍生出不同的思想流派。
这种混乱状态,当然会影响到儒学作为大一统王朝核心思想的政治地位。
所以,最多几百年,儒家都必然会经历一次内部大分裂。
然后由一批天才学者将某一流派的思想推上主流地位,才能确保其学派内部的思想稳定,进而维持整个王朝的思想稳定。
然后,再等待下一个剧烈震荡的时代,呼唤符合彼时的“儒学”理论来解决时代问题,再等待进入下一次大分裂,如此循环。
赵宋便是这样剧烈震荡的时代,儒学也迎来了大发展。
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学、以张载为代表的气学、以邵雍为代表的数学、以程朱为代表的狭义理学等等。
甚至,后世王阳明的心学,也发端于“此时”稍后几十年的陆九渊心学流派。
有宋一朝,儒学能产生了这么多的流派,实际是儒家在面对无法解决的时代问题时,在学术上的反思与突破,这种反思与突破也必然导致儒学再次的大分裂。
早在徐泽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儒家内部就已经出现了众多的新流派,换句话说,就是产生了诸多的裂痕,再次分裂是迟早的事。
徐泽当年放出《大同说》,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激化这一过程。
经过三年时间的充分发酵,《大同说》带来的讨论,已经使得儒家内部一直就存在的严重裂痕不断扩大。
在这种背景下,徐泽再抛出“学问根本论”,既惊世骇俗,却也能为世人所接受。
此举必然会使得裂痕严重的儒学提前迎来大分裂。
这当然是徐泽故意为之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儒学的分裂而分裂。
同舟社以后建立的王朝必然会远超历代,将是疆域万里,治下万族的强大政权。
这样强大的统一王朝如果没有“独尊x术”之类的主流思想确保王朝大一统,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徐泽促使儒学分裂的最终目的,其实还是为了它早日诞生出新王朝所需的全新流派。
经过多年打基础的深厚积累,同舟社已经具备了逐步吞并天下,且无人能够阻挡的大势。
简单地说,就是今后的同舟社可以不需要儒家,儒家却不能没有同舟社的支持。
儒家要么主动适应时代,再次完成自家学术的进化,以积极适应新时代,要么进入历史垃圾堆,再别想取得显学地位。
千余年以来,一直都在与时俱进的儒家会放弃这样的机会么?
很显然,即使部分人会因为“气节”而选择与同舟社作对到底,但仍有高瞻远瞩者会选择与同舟社合作,并积极改进儒学思想。
徐泽说的“问道天地、格物致知方是学问之根本,谁能在这个问题,甚至于单独的人文之道、格物之学上更近一步,谁就有资格开宗立派,凭借‘立言’而不朽”,还真不是忽悠士子们。
这就是他作为即将号令天下的王者发出的挑战书和邀请函,谁能替他解决这个问题,谁就能在新王朝开宗立派,并成为不朽。
至于这个全新的“儒学流派”,叫“新儒学”也好,叫“徐说”也罢,甚至叫“同学”或者“同舟社特色的新儒学”等等,统统不重要。
只要这个学派以同舟社的理念为理念,以大同天下为目标,能够指引同舟社以后至少数百年的发展就行。
天下之大,真正的聪明人何其多。
抱残守缺只顾眼前利益的人,自会把徐泽今日的授课当作挑战书,然后上窜下跳,试图掐死这异端邪说。
而真正聪明的人,已经应下了这份邀请函,并主动投身时代大潮之中,为开宗立派,成就不朽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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