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之利,利在盐铁。
仅“利益”的角度还好说点,没有盐铁产业,无非是少收点钱,反正收再多,都会被同舟社刮一层。
但从“利害”的角度讲就不得了了,盐铁不仅是商品,还关系国计民生。
赵宋最重要的产业被同舟社掌控了命脉,说话自然没有底气。
赵佶才会不惜放弃其他利益,指示王黼一定要谈妥盐铁交换协议。
其实,赵宋君臣想多了。
同舟社连野蛮的金人都能卖给铁器甚至兵甲,徐泽自然不可能拒绝同胞们盐铁的生产生活需求,故意卡赵宋的脖子。
他们不知道的是,徐泽不仅会同意卖铁,还会非常主动地卖。
徐泽如此做,当然不是见钱眼开,其人自有深入考虑。
任何产业要想快速健康发展,首先的前提是有繁荣稳定的市场。
历史上的南宋丢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大型铁矿,不还是照样批量打制极为耗铁的步人甲?
不卖铁给赵宋,逼得他们花大精力开发蜀地和江南山中的铁矿,到头来亏的还是同舟社自己。
所以,铁不仅要卖,还要提高产量,以“友情价”多多地卖,如此才能不断拓展市场,推进冶铁业的良性发展。
钢铁是工业的骨骼,是重工业的基础,也是国防和民生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
赵宋因为庞大的国防和生产需要,钢铁产业即便放在后世也值得夸耀,但离“工业的骨骼”的要求还相差甚远。
一年几百万斤的课额听起来很能糊弄人,可折合成后世计量单位,也不过是万吨级而已。
当然,铁课不是铁产量,实际产量要远高于这个数字。
但再高也就几倍而已,顶天了只有十余万吨。
这个产量远超前朝,可仍然无法满足庞大的国防和百姓生产生活所需,更无法满足徐泽对未来国家建设的构想。
实际上,早在八年前,同舟社众人还窝在梁山做渔盗时,徐泽就已经开始着手推进冶铁技术发展。
这些年来,其人先后给汤隆、严四郎、陈淳、雷振等人安排了冶铁技术课题。
只是这些人要么懂一点理论却没有实务经验,要么纯粹只懂技术不懂理论,更不懂管理,导致此事进展始终不快。
到目前为止,同舟社治下的各铁务只在水力运用、批量化生产上取得了较大进步,其余方面则多是挖掘现有技术,突破性的进展很少。
徐泽预感冶铁业的技术积累已经到了某个临界点,差的只是突破的契机。
但赵宋之前的发展一直是铺摊子形式的简单复制,甚至还是逐级保留关键技术的“多次阉割版本”复制,导致这个产业始终无法突破。
同舟社要发展钢铁业,当然不能再继续重复这种低端运营模式。
徐泽需要一个实干人才将政策、技术和管理统合起来,站在全局的高度去总结、归纳、提高和推广冶铁技术和管理经验,以促进这个产业早日迎来突破发展。
管勾信德府、磁州、相州三地铁务的陈规,就是徐泽选中的实干人才。
他这次出巡直奔信德府,就是为了考察陈规的工作进展情况。
天气炎热,为了出行方便,二人都没有穿官袍,皆身着短衫头戴草帽。
陈规陪着徐泽检查了几处冶铁炉,热出了一身汗。
出了铁冶,徐泽带陈规来到树荫下,跟随亲卫知道社首的习惯,已经放好了马扎。
“元则上任这些时日,就改进冶铁生产提高产量和质量,可有想法?”
到任信德府之前,社首曾找陈规谈过,就加强冶务管理,提升钢铁产量质量上提了一些意见。
其人到任后,一刻不敢放松,除了本职知府业务,大半精力放在了冶务上。
陈规取下草帽,学着徐泽边扇风边讲。
“暂时只有一些肤浅的认识。”
徐泽知道陈规不喜空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他说是“肤浅的认识”,应该是有一定的思考。
“讲。”
“下官认为,信德府等三地产量虽大,但可提升的空间依然很大,至少有三个方面的问题制约了冶铁业的发展。”
“其一,官府定立的铁课模式不合理,各监冶务场官吏的主要精力放在铁课上,对具体生产关注很少,甚至有官员为了政绩而竭泽而渔,逼迫冶户多交铁课。”
“冶户为了完成课额,便会优先考虑压缩成本生产粗铁,由此导致一方面官府收上来的铁基本不能用,另一方面又会导致冶户技术退化,时间越久,产的铁就会越来越不行。”
这些问题汤隆、严四郎曾经都跟徐泽汇报过,但二人认为主要原因是“人心”不好,要选合适的人当官,要给老实经营的冶户机会之类。
二人的这个观点当然没错,但没有操作性。
谁是“合适”“老实”的人?
谁能一辈子都“合适”“老实”?
谁来判断别人是否“合适”“老实”?
谁能决定谁有资格判断别人是否“合适”“老实”?
小铁矿还勉强凑合,成千上万人的大规模铁监用这种方法选人基本做不到。
这就是眼界与阅历的差别,也是很多事只有在某些人手中才能办成的原因之一。
“其二,监冶务场各自为政,管理者为了政绩,相互防范,就算同一个铁场中,各冶户也是敝帚自珍,相互之间极少交流,信德府的铁炉和相州就有较大区别。”
“再比如磁州固镇百炼钢一绝,也只是四家能掌握此绝技,綦村铁务有几家能产灌钢,比起百炼钢相差甚远,但比普通生熟铁又强了不少,下官认真考察了两地的工艺,认为这中间有必然联系,这段时间正在找人验证。”
不错!
后世以含碳量多少来区别钢与铁,无论传统的百炼钢技法,还是后世的炒钢技术,都是想办法减少生铁中多余的碳和其他杂质。
徐泽虽然不懂具体的工艺,却知道基本原理,严四郎等人在他的“提醒”下,这几年做了不少探索,也积累的一定的经验。
为了考验陈规的办事能力,徐泽之前故意没跟其人提这一点,现在看来可以放心的将这几年的研究成果交到他手中了。
“其三,三地铁务规模虽大,但内部还很零散,几乎每一个冶户就是一个独立单元,大部分冶户都要熟悉采矿、选矿、冶炼等全套工艺,任何一个环节处理不好,都会导致出的铁质量不行。”
“这种零散的经营模式存在很大的人力浪费,质量上也不好管控,定课交税同样很麻烦,应该加以改进。”
“很好!”
陈规上任月余,就能有这么深入的思考,令徐泽很满意。
“元则的思路是对的,当前这种模式确实限制了河北西路的钢铁生产,过几天,我会派一批人来信德府协助你,技术上的事,尽管安排他们。”
这是徐泽第一次在下属面前提“钢铁”一词,陈规敏锐地意识到社首话中的新词不仅仅是钢与铁这么简单。
“我总觉得,这些金属本身应该也有联系――”
徐泽话说到一半,没再继续了。
“一个月内拿出具体方案。”
有的人天生就是喜欢担当大任,身上的胆子越重,越能激发干劲,陈规就是这样的人。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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