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赵遹病重的消息后,徐泽立即改变行程加快返程速度,并派出安道全乘快马提前返回燕京,以为赵遹治病。
只是,医治不死病。
赵遹早年多在条件艰苦的广南、蜀地任职,长期奔波在外,染病后都是以本地草医胡乱医治了事,由此伤了根基。
平日里看起来没什么事,可一旦年老发作,便是药石难医。
安道全虽有“神医”之名,却只是医,而不是神,也只能给其勉强吊命。
等正乾皇帝赶回燕京时,国丈赵遹已经病入膏肓。
其子赵永裔正在河间府任上,按照朝廷制度,轻易不得随意离开辖区。
实际上,赵遹病发后,就没有给赵永裔传信,还是皇帝特许其回京,如今还在路上。
其独女赵竹娴虽然同在燕京城中,也曾出宫探望过赵遹。
但赵竹娴贵为大同皇后,要负担如同大同国土一样不断扩张的徐泽后宫管理,任务也很重,出入宫禁多有不便,更不能留宿宫外。
即便是亲生父亲病重,也不可能如平常百姓一样尽孝床前。
因为此事,其人倍受煎熬,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所以,赵遹虽然富贵最于大同帝国所有臣子,可真到了晚年多病时,身边却仅有老妻刘氏和三个年纪尚小的孙子孙女陪护在侧。
虽然谈不上晚景凄凉,却也少了很多天伦之情。
徐泽匆匆回到宫中,就见到了憔悴不已的赵竹娴。
其人当即顾不得行程劳累,带着皇后便赶到了赵府探望病重的国丈。
赵遹之前已经陷入昏迷,刘氏迎驾后,欲要唤醒夫君,却被皇帝制止。
徐泽拉着赵竹娴走到赵遹的床榻边坐下,听着刘氏有一句没一句地小声诉说着国丈发病之后的事。
好半晌,赵遹的眼皮动了动,一直盯着其人的赵竹娴赶紧小声喊道
“爹爹。”
“陛下?”
赵遹却没有管呼唤自己的女儿。
其人睁看眼睛就看到了皇帝伟岸的身影,初时还以为自己看错,又确认了两眼,果真是正是徐泽,赶紧挣扎着欲要爬起身,却被皇帝一把按住。
“老赵,不要逞强!”
老赵?
赵遹一阵恍惚,陛下多少年没有这么亲切地称呼过自己了?
十二年前,梓州路安抚钤辖贾宗谅欲邀取军功,故意横征暴敛激起泸南夷人暴乱。
结果却是准备不足又应对失措,致使官兵数次败于贼手,暴乱规模急剧扩大。
形势危急之时,勇于任事的梓州路转运使赵遹连夜赶到泸州,主动揽下了平乱之责,却因为蜀地久安,武备早已废弛,根本没法平定这次动乱。
其人不得已以怀柔手段暂时稳住了夷人,又扛住了教主道君皇帝欲要花钱买平安的压力,一再向朝廷上书求援,力主镇压夷人。
彼时,西军正陷在对夏作战的泥沼之中,一时难以抽出兵马。
赵佶乃给予厢军性质的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三个禁军指挥编制,并授予徐泽登州第二将副将之职,与齐州和秦凤路兵马同时委以平叛重任。
没想到距离蜀地最远,底蕴也最浅,赵佶和赵遹都没做多少指望的登州兵马却狂飙数千里,率先赶到了泸州,并在平乱中表现最为亮眼。
泸南平乱开启了徐泽传奇般的征战史,也开启了徐、赵二人的交往史。
那个时候的正乾皇帝才二十出头,锋锐毕现,已经有了瞥视天下英雄的豪气和布局宋辽等国,操纵天下风云的极大野心。
而且,徐泽不仅为赵遹解决了夷乱大患,还在他人生最低落时为其指点迷津,更为其人带来了政治生涯的第二春。
泸州乱平之后,徐、赵二人便结成了忘年之交,互以“老赵”“及世”相称。
赵遹还以掌上明珠托付给了徐泽,让二人的关系更加牢固。
“及——陛下!”
十多年过去,赵遹还会经常回想起当年的传奇经历,却不敢相信自己曾与皇帝那般亲近过,更不敢在皇帝的面前以长者自居——即便后者就是他的亲女婿。
见赵遹已经喊出来自己的表字,却又生生改了称呼,徐泽摇头苦笑。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确实是人生最快意之事,可获得这种快意的前提,是先做个戴着层层面具的孤家寡人。
面具戴久了,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敢分辨哪张才是自己真正的脸。
便如眼前的弥留老者,为了他的徐氏江山鞠躬尽瘁,却不敢再喊他一声表字。
徐泽揽过赵竹娴端上的药粥,端到嘴边尝了尝温热,又亲自喂给赵遹服下。
后者仅吃下了一小勺,便流下了两滴浊泪。
“陛下,不,不用了。老臣的身体自己清楚,能撑到今天,再见到陛下一眼,就,就已经死而无憾了。”
君臣相知多年,徐泽知道赵遹有很多的放不下。
所以,在得到其病重消息第一时间,便改变行程赶了回来。
而赵遹病成这样,还能坚持到现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其人相信皇帝肯定会赶来看自己最后一眼。
徐泽将粥碗交给双眼红肿的赵竹娴,顺手接过刘氏递上的热毛巾,边为赵遹擦脸,边感叹道
“老赵,家国天下,背负得越重,放下的必然越多啊。”
听了皇帝真情流露的话语,心情郁结多年的赵遹终于释然了。
是啊,背负得越重,放下的必然越多。
相对于皇帝所背负和放下的一切,其人这些年所受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及世!”
“这才对嘛!”
徐泽将毛巾还给刘氏,抓过赵遹伸出被子的枯瘦右手,握紧道
“有什么话,尽管讲,我都听着。”
赵遹没有立即接过话茬,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妻女。
刘氏和赵竹娴会意,起身,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卧房,赵遹这才开口。
“及世,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看不懂你。可我依稀感觉,你的心里装着更大的天下,一个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全新天下。”
徐泽伸出左手,拍了拍右掌中枯瘦而无力的赵遹右手,没有接其人的话,但他的行动却已经告诉了后者想要的答案。
正是因为这一无人可以分享的秘密和全新天下,才让徐泽有了更远大的目标,并放下个人情感,戴上厚厚的面具,狠心处理自己与赵遹、王进、史进等人的关系。
从徐泽的手上感受到了力量,赵遹的眼睛突然明亮了几分,仿佛能够穿越这十几年来两人交往的层层迷雾,终于想明白了很多问题。
“我理解不了你心中的天下,但我能理解这几千年来不断变迁的天下。”
“嗯!”
徐泽点点头,肯定了赵遹这句豪言。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正乾皇帝好博览史籍和诸子百家之书,大同帝国的臣子们也有样学样。
但真要说将史书尤其是王朝兴替之秘学进肚子中,并化为自己的深刻理解,与帝国利益相关又受徐泽影响最深的赵遹敢说第二,绝对没有大臣敢说第一。
“以遹愚见,几千年来,王朝兴替或因财政枯竭、或因天时不遂、或因人治昏暗,具体细分不一而足,却又万变不离其宗。”
“老赵,你是真读懂了史书啊。”
徐泽嘴上赞扬赵遹,心中却在暗叹“要是早十几年有这份感悟就更好”。
赵遹当然不会知道皇帝话中未尽之意,其人的话也没有说完。
“从盘古开天到夸父追日,从轩辕斩蚩尤到大禹治黄河,我华夏子民生来就是战天斗地,永不屈服于命运的坚韧种族。”
赵遹这些年不仅读史,还潜心钻研皇帝的讲话和著作,试图从中找出徐泽疏离自己的原因,并尝试理解他那个无人能够触及的全新天下。
这段话如其说是其人自己的思考,还不如说是对徐泽有悖于时代之“天人”理念的概括,所为的还是为了引出赵遹自己的观念。
“然人力有时而穷,顺天易,战天难,凡能胜天者,无不是千年难出的真圣人。”
徐泽哭笑不得,自己这老丈人都快咽气了,还放心不下这赵氏也有一半血脉的江山,故意拿“真圣人”之语诱惑自己。
要知道,十几年前的自己都不吃这一套了啊。
徐泽的记忆中有位真圣人,带领华夏子民打破千年未有的极度黑暗,并重塑华夏之魂,使华夏再次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更重要的是他一生都在进行最难也最彻底的自我革命,且真正为了革命理想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真圣的所作所为也不为同时代的绝大部分人所能理解,事业也曾遭受重大波折。
徐泽自问给真圣提鞋都不配,所做之事更是与之背道而驰,哪有脸称圣?
“老赵请放心,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从来就没有做过超凡入圣的梦。不管你在,还是不在,大同都是徐氏王朝,这点绝不会变。”
赵遹因为女儿赵竹娴和外孙徐绍的关系,家族命运早就与徐氏王朝深度捆绑,即便被徐泽排挤于中枢之外好几年,也从没有放下对大同事业的关心。
其人当然清楚皇帝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城府,以及不为外界动摇的坚强意志。
可正因为这一点,才让他害怕。
赵遹可是一直没敢忘记十年前的“北海会议”上,徐泽为麾下文武展示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旗的绝望场景,以至于临终了还不忘试探徐泽是不是要做圣人。
此时,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回答,其人稍稍安心了一些,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谈。
“财政枯竭通常也因人治昏暗所造成,归根结底,王朝兴替还是出在‘人’上。”
接连说了这么多话,赵遹一阵目眩,喘了好几口气才稍微平复了身体,又接着道
“及世欲创千古未有之政,却只能使用千古未变之人。解决不了这一矛盾,你所做之事,终是无根之水,恐难持久。”
“知我者,老赵啊!”
今年才三十三岁的徐泽虽然拥有远超时代的见识和非凡的毅力,却也只是一个历事了才能成长的凡人,照样有着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和各种不成熟的想法。
其人这些年实际一直在调整大同的政策,以适应不断变化的帝国形势。
大同帝国在徐泽手里拥有很强的可塑性,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因为理论上讲,徐泽后人中再出功绩超越其人者几无可能。
但江山代有人才出,从亿万人之中选拔出来的精英官吏,却永远都不会缺少智力和手腕都远超同侪者。
这些“千古未变之人”,想要在徐泽过世后,忽悠能力远不及太祖的皇帝改变本就有改革传统的大同国政,简直不要太简单。
“老赵可有破局之道?”
“没有。”
赵遹很果断地回答了徐泽的提问,叹气道
“我只能从历史中得出天下当逆取而顺守的结论,华夏数千年的历史和历代王朝总结的经验和教训,总归有其可取之处。”
相知多年,徐泽当然知道赵遹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其人抚摸着后者依然有些冰凉的右手,默默无言。
历史?
徐泽倒是比赵遹知道更多的“历史”,还知道后世历史上有个几近极致的“封建皇权”社会模型,从中吸取“可取之处”也不难。
但回头路固然好走,却是不利于整个华夏的将来。
其人并不排斥治乱循环,因为这本就符合人类文明螺旋上升的历史规律。
当陈涉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时,华夏文明便远远走在了后世即便星际移民科幻故事还要延续血脉贵族传统的西方文明。
两人终究有所不同,徐泽想的是怎样才能让华夏文明之火传承千年且越烧越旺,而赵遹考虑的则是徐、赵两家子孙富贵万代。
这二者之间既有统一的利益,也有最终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随着立国的时间越久,矛盾就会越尖锐。
皇帝迟迟不说话,赵遹知道自己终是说服不了这个意志坚定的年轻人。
徐泽有的是大把的时间,而他已经没有了,其人只能挑明另一个更具体的话题。
“及世准备如何处理相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