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做什么的?”
离马陵道口镇尚有六里左右,王禀就被同军斥候截住。
“本官婺州观察使王禀,奉太师之命,要见你们徐宣抚,劳烦放行。”
这些同军斥候却不管对方是什么观察使、节度使,举起了手中的弓弩。
“放下手中兵器,下马,到那里靠边站好!”
“我们太尉是童太师――”
嘣咻――
箭矢擦着其中一名亲卫的脸庞飞过。
“少他娘的废话,不想死就照做!”
“太尉!”
四名亲兵也是见杀过人见了血的,对面的同军斥候如此嚣张,他们哪里忍得了,立即拔刀在手。
“不要躁动,照他们说的做。”
王禀抬手阻止了四人,他来马陵道口镇是要找徐泽谈判完成太师交代的任务,并不是为了打仗。
而且,自己这边只有携带短刃的五个人,纵使百里挑一,也打不赢全副武装的三十人同军斥候队。
现在刚到酉时,离情报显示的同军每日下午“巡城”的时间稍早了一些,王禀有些好奇他们的斥候是不是一直都这么警惕。
“本官什么时候能见到徐宣抚?”
斥候小队已经牵走了王禀等人战马和武器,见几人还配合,带队的小队正说话客气了几分。
“这个你问俺也没用,待会见到了俺们师正,他自会说于你。”
同军的编制结构和禁军大不相同,即便是王禀这种级别的将领也不甚了解,对方明显不愿多说话,他也就不再问了,站在路边耐心等待。
好在未等多久,李逵就带着先锋部队赶了过来。
“俺们师正就在队伍里,胡三亩,你带这位长官过去。诶!你们几个别动,就在这里等着!”
亲卫被扣下,王禀跟着叫胡三亩的士兵去见李逵,越走其人越心惊。
同军的装束明显不像是要去“巡城”,更像是准备――奔袭。
而且,眼力所及范围内的同军至少有上万人,大军后面扬起的烟尘,比这个数还要超过这个数目,照这个规模看,同军应该是全军出动!
徐泽要做什么?!
王禀心中警兆大生,跟着胡三亩路过一名骑士身旁时,突然暴起发难,将那人拽下战马,并骑了上去,赶马朝南乐镇方向狂奔。
咻~咻~~咻。
不想这匹战马颇通人性,听到主人的口哨声后,人立而起,随即又跑了回来。
“他娘的,差点载在这老货手里。”
“哈哈哈――”
王禀眼见形势不对跳下了马,但还是跑不过如狼似虎的同军官兵,没多久就被抓了起来,其人的四名亲卫也在混乱中被斥候小队杀死两人,重伤一人,轻伤控制一人。
五花大绑的王禀被送到了李逵跟前,问明身份后,李师正倒是没有为难王统制,迅即将他转到中军交给社首徐泽。
“徐宣抚,你究竟想做什么!”
王禀满脸尘灰,头发也被扯散了,狼狈不堪,梗着脖子质问徐泽。
“做什么?王汰级别不够,换了王统制,就能解决河北东路的行政区划问题?童太师办事黏糊,尽派一些说不上话的人来,那我只能自己去找他了!”
王禀在军中的职位虽不算低,但在河北东路行政区划问题上确实“说不上话”。
可徐泽要去找童太师,是什么意思?
“给王统制松绑。”
王禀知道自己今日是没法再逃了,松绑后,老实骑上亲卫牵来的驽马,跟着徐泽一同前去南乐镇。
“王统制,你看我军军容如何?”
京东兵马确实是强军,仅从严整的行军队列和高效的命令传递等细节就能看出来,但骑马跟在徐泽亲卫队中的王禀已经没心思关注这些了。
“徐宣抚,太师统率四十万大军屯驻南乐,大名县城中还有数万兵马,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万万不可自误啊!”
“哦?到哪一步?”
“大宋恩养天下百姓一百六十年,岂是――”
徐泽扭头看向王禀,满面春风,但说的话却让后者感受不到半点温暖。
“你是担心我会打不赢朝廷大军,还是担心童太师会弃师逃遁?”
王禀:?
他的确被问住了,王禀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他只知道朝廷败不得。
童太师在离东京这么近的地方,聚集了这么多精锐兵马,若是还败了,徐泽就可以直下东京,威逼天子了。
尽管朝廷的兵马比同军多很多,可知兵的王禀却是没有底气。
原因倒不是同军行军中表现出的强军之姿,而是这支军队的统帅表现出的云淡风轻。
徐泽给他的感觉不像去打仗,更像是去寻许久没有见面的故人叙旧。
憋了半天,王禀说出了一句自己从没想过的话。
“徐宣抚,还请以天下百姓为念。”
侧前方的徐泽脸上似乎还挂着笑,却没有回头。
“去年平定两浙路之乱,王统制麾下的将士阵斩有多少?”
王禀被徐泽的问话噎住了,方腊之乱最终的清剿阶段,贼军胆气已丧,四散而逃,就算有小股贼军反击,也只是乱糟糟的胡杀一通,没有“阵”,哪里来的“阵斩”?
身为一线统帅,他当然清楚战后堆积如山的首级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首级中肯定有很多作恶多端的贼人,但更多的却是本可以免于一死的百姓。
“王统制,你也是久经战阵的老行伍了,当知道打仗乃是死生大事,要么不为,一旦作出决定,就必然全力以赴,事到临头,何必再纠结?”
作为出色的战将,王禀当然也具备杀伐果断的性格,只是涉及朝廷大军,其人却还想再努力一次。
“可是――”
“放心,我带大军前去南乐镇,只是为了寻太师说话,一举解决河东东路行政区划的问题,并没有想打仗。”
带着几万全副武装的大军,杀气腾腾地直扑朝廷大军的营地,却说不想打仗,你糊弄鬼呢?
难怪童太师会说“徐泽这贼子满嘴鬼话,和他讲话要留一百个心眼”。
仿佛猜到了王禀的心思,骑马在前的徐泽仰头笑问。
“你不信?”
“不!末将倒是希望徐宣抚带着如此雄壮的大军前去南乐镇,真的是寻太师说话。”
“哈哈哈,我可以告诉你,是真的,但是,你不会希望的。”
王禀咀嚼着徐泽的话,徐泽带大军前去南乐镇,却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专寻太师,自己还“不会希望”?
其人到底是久经战阵的老将,结合战前双方的战略部署,再对照徐泽的话,没过多长时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刘总管?!”
徐泽扭头,看着王禀满是震惊的脸,点了点头,是个不错的战将,这么快就能跳出大名府的框架分析整个战局。
悟性不错!
“他没事,应该还活着,估计跑到了濮阳县,观城却丢了。”
“这,这,怎,怎么可能?”
王禀不敢相信,四万大军,就算攻不下朝城,守住观城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任务。
怎么可能丢了?
还这么快!
“另外,南乐县也落到了我们手里,就在今天。我急着去寻童太师,就是担心他忙着跑路而忘记了来大名府要做的事。”
王禀如坠冰窖,身体僵直,差点从马上坠下。
其人已经能够想象太师收到这些消息后的震惊了,以朝廷军队的士气,一旦得知后路被断,会发生什么都不用想。
离南乐镇约五里左右,时间已经到了晚上。
――嘭――
前锋方向,几束烟花带着着尖锐的破空声,呼啸着划过夜幕,到了哨音渐低时,嘭的一声炸开,华丽炫目。
王禀却没心情欣赏美丽的烟花了,这定是同军前锋发现与朝廷大军接上了阵,向中军发出的信号。
果然,收到信号后,徐泽果断下令。
“加速前进!”
南乐镇,宋军大营。
李逵统率的前锋已经到了大营前,但并没有和宋军交手。
实际上,进入宋军大营中的前锋,只看到了营中大量武人看管的战马和堆积如山的军储,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对手
在同军到达前,南乐镇大营就已经乱了。
从同军三师出现在南乐县城东南到陷落,只有小半个时辰,五千守军面对重炮怒吼,一轮轰击还没能扛过就弃城而走。
童太师收到贼军兵围南乐县的消息,就立即调兵遣将。
结果,派往南面去救援的人马尚未出营,南乐县宣告陷落的消息就送到了大营之中。
数十万朝廷大军落入了数万同舟社贼军的包围之中!
形势万分危急!!
必须突围!!!
马上!!!!
惊恐万状的宋军众将失去了理智,纷纷建议赶紧撤。
至于撤退的方向,东、北、南三面都被同军控制,只能走西面。
南乐镇就是背靠黄河而建,而且河面尚未解冻,可供大军通过。
童贯到底是掌军多年统帅,虽然也慌,却没有乱。
今年比起以往稍微冷一些,黄河虽然还没有解冻,但河面冰层并不结实,其人担心冰不够厚,过不得大军,十余万人仓促过河会有危险。
人还好说,散开点,慢慢走,总能过得去,关键是火炮。
战前,为了增加胜算,童贯特意向天子申请了大宋重器――殿前司掌控的神火营。
这些铁疙瘩虽然比同舟社的重炮还要重很多,携带也极为不便,却是天子的秘密武器,更是宋军克制同军的法宝,绝不容许有失,必须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童太师担心神火炮过不了河,无法向天子交代。
危急时刻,有部将想出了一个点子:征集附近百姓的木门、床板、被褥、柴草等物,铺在冰面上,再让大军通过。
童贯从善如流,采纳了这个好建议。
一阵鸡飞狗跳和若干流血冲突过后,宋军征集到了足量的大军过河物资和军士们最喜欢的钱帛。
办事谨慎的童太师犹不放心,特意先安排了两门神火炮一起过河,以试验铺设木板后的河冰抗压性。
结果,“木板桥”顺利通过试验。
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童贯带着部分将校先过了河,再让神火营慢慢过。
就在一切进展顺利时,营外的探马发现了同军前锋的踪迹。
消息传到大堤上,在各自将官的弹压下,宋军初时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但同军行军速度太快,而神火营的过河速度又实在太慢,每多耽误一息,敌人就靠近数步,这种煎熬是个人都难以忍受。
夜间照明不良,大军挤在数里宽的河堤上,谁也看不清谁,有人开始不顾将官呵斥,私自上了冰面。
然后,更多的人跟上。
再然后,之前呵斥士卒的将官也脱下战甲上了冰面。
黄河足够长,处处都能踏冰过河,但敌人就在身后的危急情况下,没人会傻着穿越乱糟糟且宽达数里的大军横截面,再寻找没人的地方再过河。
冰面上的人越来越多,终于超过其承载负荷。
当第一声“吱――嚓”声发出时,很多人就已经预感到不妙。
如果是单个人踏冰,尚可通过坐下或躺下,滑过冰面,以避免冰层破裂。
但成千上万的人同时过河,却是无法冷静下来。
更慌的脚步,换来更大的裂缝。
河冰迅速破裂,不断发出嘎嚓之声,而冰面上的宋军也彻底失去了冷静,争相逃跑……
李逵带着前锋上堤时,便是这场惨剧的最**。
很多人明明知道冰面已破,渡河有极大几率会死,留在堤坝上当俘虏兴许还能活。
但人这种生物极端复杂,遇到危险时,恐惧也会传染并不断放大。
在其他人前赴后继渡河的情况下,剩余的这些人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哭喊者冲进冰冷地黄河之中。
当徐泽带着王禀到达南乐镇黄河东岸大堤时,已经看不到数万人因冰面破裂而疯狂争渡的悲惨场面。
破冰间隙处,仍有一些即将冻僵的人体还在缓慢挣扎,然后下沉,再上浮――
待到天明后,他们的尸体将与这几十里范围的河面重新冻结为一体。
只到春暖花开,彻底解冻后,再随凌汛,冲到下游的冀州、河间府等地。
大堤上,同军将士看着这一幕,尽皆默然。
除了偶尔的战马响鼻声,就只剩下了王闻之的诵经声在回荡。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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