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渠门守卫见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快速地点头致意——敌袭时刻,正当同仇敌忾,齐心保民,勠力退敌,谁还在乎这点儿功劳呀?
那个窈窕的蓝衣少女倒是没有受伤,反而因着嘈杂的声音嘤咛一声刚巧醒来。
正自茫然之际,便被她的俏婢挽住胳膊,一边半搀半拽着往城内逃奔,一边催促道“小姐快走!有敌袭!敌人的骑兵来攻打京师了!”
“敌袭?骑兵?”蓝衣少女蓦然回首,只见一群灰黑劲装的少年默默立于官道中央,无数的百姓如激流一般蜂拥而至,却又如同碰上磐石一般从两旁掠过。
“八个骑兵?再加一只大黄狗?”许是心有灵犀,少女下意识地便将目光,锁定在中间那个明显高出其余人小半个头的黄重真身上。
黄重真也正巧看向她,四目相对,启齿一笑。
陌上少年,脸虽然黑了一点儿,可那山棱一般坚毅的轮廓,崭齐的大白牙,健壮的身子,以及蹬在马镫上的修长双腿,顿时给予了少女莫大的视觉冲击。
少女俏脸一红,正是怀春的年纪,芳心骤起波澜。
虽只匆匆一瞥,便已将这个马上少年的诸多优点,深深地镌刻在芳心的深处。
——样貌身材倒还满意,身子也强壮,唯独白马换成了黑马,仙狐换成了黄犬的出场方式,让她略感失望。
且又不知文采几何,看那样子,都不似读过书的……
只是,便是读过再多的书又如何呢?
小女子生于市井闹市,却滑稽地有了深入侯门的命,羡煞了不知多少人,却又有多少人遵从过自己这具窈窕的身子之中,近乎疯狂的呐喊呢?
抗争?没可能的,朱明二字悬在这方天地之间,已快有二百五十年了,根深蒂固,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抗争得了的?
“哎呀,小姐你别看了!快回去吧,怪可怕的!”
蓝衣少女浑浑噩噩地正自浮想联翩,那俏婢却已催促并且拉扯着芳心大乱的她,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了广渠门的城门洞子里。
出于一个男人的习惯,黄重真一直盯着她那初步长成的窈窕身段看。
直到其隐入皇城深处,还有闲情雅致与远在沈阳的徐亦欢作了一番比较,觉得一个坚强中透着柔软,一个柔弱中透着坚强,各有不同,别有滋味。
略一品味,思绪回归,看着眼前发生的慌乱中带着一丝秩序,匆忙中透着一抹从容的一幕幕,黄重真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一些安慰。
这,大概便是大国气象,便是大国自信吧。虽然略显焦灼,但是底气尚存。
虽然近十年来,大明于辽东屡败屡战,但其守卫国门的倔强基因,始终都没有减少。
大明京师,这座经受过好多次异族入侵的安全应急演练的古老城池,所承受的伤痛虽已逐渐被岁月抚平,但其伤痕却始终不曾褪去。
放下伤痛,深藏伤痕。
这,便是诸如重真周吉等热血男儿,便是倔强到近乎偏执的大明。
但不可否认,不论何时何代,都少不了那种懦弱到叫人恨不得将之一把掐死的混蛋。
你说你逃就逃好了,干嘛还要在人群当中宣布不实的谣言,来掩盖你的懦弱呢?
区区八个骑兵,硬是被夸大成了八万。
堂堂关宁边军,硬是被抹黑成了鞑靼,或者瓦剌。
便连二狗,都被影射成了投降异族,并且甘心带路的关宁军狗腿子。
拜托你造谣也造得专业一些好不好,鞑靼与瓦剌都已掩埋于历史长河,这些年与大明在辽东对峙的,乃是建州女真所建立的后金汗国。
便连吴三桂都差点儿被气歪了鼻子,真想纵马冲入城内,将那几个明明逃得最为不堪,却又大放厥词的混蛋,给揪出来一刀砍翻。
——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衔尾追击,痛打落水狗。
想当初在宁远,连凶悍的建奴都敢追击,遑论几个造谣的混蛋。只不过彼时是出城追敌,此番却是入城追杀自己人,想了想后,还是怏怏作罢。
偏偏对于普通的民众而言,谣言像是有着独特的魅力,很容易便会深入人的内心,直击人的灵魂。
于是,谣言便得以在广渠门内的一隅之地迅速流传,更有着向内城传播的趋势。
就连两厂一卫的便衣们亮出身份努力辟谣,都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只得出手擒拿那些散播谣言之人。
但是谣言一经转手三四道,短时间内便极难找到源头。
若是不能迅速扑灭,那么且不管敌袭是否是真,对于朝廷养了两百多年的特务机构而言,一道失职之罪,是万万免不了的。
此时,大部分的百信或已奔入皇城,或绕着城墙四散逃奔,城卫们一边心存疑窦与恐慌,一边硬着头皮缓缓退往城门。
城墙之上,已有弓弩手匆匆而至,弯弓搭箭,瞄准了距离城墙只有七八十步远的八个关宁军少年骑士。
事态的迅速发展有些出乎意料,并有着短时失控的迹象,这是连黄重真都没有预料到的。
这事儿根本就无从解释,关宁军的骄傲与尊严,也令他们不会就此退缩。
于是,便只静立于原地,以此明志,又希望驻守皇城的军民,能够擦亮狗眼好好看看,摆在广渠门外的,到底是一副怎样的情境。
很多后世人都说,大明从张居正死后的万历中段开始,便已江河日下。
黄重真却觉得这是在扯淡,大明一直倔强地坚守到了1644年,直到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以身殉国,才悲壮收场。
这还不算延续了几十年的,悲壮惨烈的南明抗争史呢。
故而,黄重真坚信,此时的大明,仍然是能人辈出的。
当一个人对着某个目标坚信无疑的时候,便连全宇宙都会调集能量,来帮助这个人,曾无数次品尝“柳暗花明又一村”滋味的重真,对此深信不疑。
很快,一辆马车便自城内缓缓驶向广渠门。
看其制式,并非属于寻常百姓,而是属于官员或者士子,不过,却并没有丝毫奢华的气息,反而还显得颇为简陋。
两个车轮每次滚过青石板之间的不大缝隙,都会轻轻地颤动一下,马车便也会跟着发出一声“吱嘎”的声响。
青石板自然是一块一块的,车轮滚过缝隙的间隔很短。
于是,马车便也几乎毫无间隔地“吱嘎”作响,就像有人在马车上面行那苟且却又美妙之事,引得沿途百姓纷纷侧目,鄙夷而又羡慕地为其让开一条道路。
马车在一个骑在马上的年轻文士的护送之下,自崇文门外一路行来,几乎畅通无阻,眼看着广渠门在望,不消片刻便可出城,却偏偏被阻住了,且有喧闹嘈杂之声,轻易透过惨不忍睹的隔音系统,传入车内之人的耳中。
“怎么回事儿?”车主侧耳倾听了一阵,却未听出头绪,倒是感受到了一丝恐慌的气息,于是便出声询问策马跟在外边的年轻文士,以及控着马车的老车夫。
老车夫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望向纷乱而又密集的街道。
年轻文士看着柔弱,一出声却中气十足,将当先迎面奔来的一个百姓喝止,怒声喝问道“汝何故慌不择路?”
“啊?你说啥?”百姓慌忙而又茫然地回应。
年轻文士大怒,见他听不得文绉绉的官话,便以白话口语迅速问道“你干什么慌慌张张地往城内跑!还一边跑一边叫!堂堂京师,天子脚下,像什么样子!”
“敌袭!敌袭啊!”百姓一边惊叫,一边扭身指向广渠门。
“胡说!京畿重地,重兵护卫,哪来的敌袭!”年轻文士闻言,怒气顿时更甚,俊脸涨得通红。
“真的,整整八万骑兵呢!还有四万关宁军的狗腿子!快逃吧!”
“是啊是啊!别往哪儿去了!快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二人简短交谈的时候,其余惊慌的百姓已纷纷而至,见一辆马车停在当街,旁边一个英俊的青年文士正在垂询,便都好言相劝。
谁想这年轻文士非但不听劝,反倒勃然大怒,一张俊脸也因此而显得通红且狰狞,大声喝止道“逃?尔等不思守城退敌,却只知道逃么?
京城虽大,却也是有范畴的。若真有如此多的骑兵突袭而至,破城就在须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尔等逃得了一时,还能逃得了一世么?”
“这……”百姓们为其气势所震慑,正自踌躇犹疑。
正在这时,只见马车的帘子一掀,竟从中走出一名青年文士,一看便觉儒雅沉稳,且腰悬三尺青峰,最重要的是身着大明官服。
虽是文官服饰,但却立刻便成了在场百姓的主心骨。
毕竟华夏百姓在有困难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这群狗日的当官的都在干嘛!怎么还不来!
现在当官的来了,便都自然而然地围拢在了他的身边。
这青年官员也确实没有叫人失望,一点儿官腔都没打,立刻便手握剑柄,肃容大喝道“尔等若是怕了,便自请离去,引颈等待就戮。若尚有男儿气概,便随某往城外,一探究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