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平定了。
当刘璋引领着三川之地中,最后一支力量杜濩,举族出了巴中,并在早已令贾诩等人安置的土地上,分派房屋田产后,整个汉中终于完全掌握在了刘璋手中。
对于走出三川的巴夷两族之人,汉中官吏完全按照刘璋制定的策略施行,不敢有丝毫折扣。
破而后立,这种变化,从当日的青州过后,再次出现在汉中之地,充分证明了刘璋布局天下,高瞻远瞩的眼力。
若果他只是一味的按照历史走向,按部就班的在旧有制度上去下功夫,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和无数利益阶层的无限制争斗和内耗。最终,或者一身疲惫的惨胜,却留下无数隐患。或者无声无息的倒下,如千百年来,无数变革家一样,成为青山绿野间一处荒冢。
但当他刻意的推动着动乱,将一切碾为粉碎,让一切复原到几乎为一张白纸后,他终于可以畅意涂抹,以他的意志为最高意志,布下远迈这个时代的一张蓝图。
连带着这种得益,还有无数的百姓,和巴夷两族族人发自内心的拥戴。公元一九一年夏末秋初,川中人永远在他们心中刻上了一个名字:刘璋。
这一刻,刻入了灵魂,刻入了历史,刻入了永恒。
长空高阔,群山翠黛。无垠的川中平原上,数百骑纵情而奔,在无云的日光下,显得渺小如沙。
喺律律的马嘶声中,自地平线上升起,旋即,却又随着风儿在远方响起。
从汉中过了葭萌关,一路经阆中而出,便是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了。刘璋这一阵子,看久了险峰峭壁,乍一看到这天地寥廓的景致,不由的心胸大畅。
此时的成都平原,完全是一副原始状态。青山高远,三水入江,时有野生动物悠然而食,当静谧被刘璋这批不速之客打破时,不时惊起一泓混乱。
过葭萌时,便已是蜀中地界,早有人派出信报往成都送信。此刻纵马原野之上,刘璋心头思念老父,忽然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哈哈,主公,这一番跑,当真痛快。不想此地竟也有塞外之美,若斡日切能看到这里,必然会欢喜的。”
众人一番奔驰过后,渐渐收住战马,拔都面上流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陶醉的看着四周,口中不觉说起了安琪儿。
这个淳朴的草原汉子,无时无刻都是始终把他们的公主,放在最神圣的位置上。
“安琪儿……”
刘璋听着拔都的话,心头浮上那张宜嗔宜喜的娇靥,不由的又是思念又是欢喜,嘴角漾起的温柔,连照下来的日光也恍惚起来。
“是的,她会喜欢的。终有一日,我将带着她们,走遍每一处美丽,让她们看遍每一处风光。拔都,我的兄弟,你也会,你也将是那一刻的见证,我保证。”刘璋目光炯炯,面上有着一种豪迈张扬之气,令的四周众人都是忍不住的血脉贲张。
“主公,从跟随你那一天起,拔都便从未怀疑过,从未!”拔都面上神采飞扬,重重的点头说道。
身边多桑和袁胜等人相互看看,心境忽也似受到感染,有一种无限开阔起来的感觉。便连贾诩平日里平静中带着些阴鹜的神色,都透出一丝阳光的味道。
刘璋哈哈大笑,抬手扬鞭指向前方道:“你我加鞭一程,若无意外,今晚便可在成都城中,领略锦官城之美了。走吧,我的兄弟们。”说罢,大喝一声,轻轻一踢火云驹。火云驹欢嘶一声,已是瞬间奔窜了出去。
众人纷纷叱喝声中,紧紧跟上,蓝天下,一骑当先,百马相随,不瞬间,便消失于地平线下。
斜阳浮于屋脊,成都城巨大的角楼上,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身戎装,稳稳的站在落日的剪影中,恍如一尊石雕。只是那目光老半天都未曾移动过,只是望定城门外通向远处的驿道,偶尔有焦灼之色闪过。
“张将军已经站在那儿近两个时辰了,却不知是做什么,真真古怪……”
“咳,说的也是,不过看那样子,似是在等什么人呢。你没看他一直望着驿道那边吗?”
“吓,怎么可能?咱这成都城,除非刘使君外,还有何人能配让张将军如此等候的…….”
“嘁,那你说为啥,总不能说他老人家是在没事看落日吧。”
“你…..,龟儿子,这不是抬杠嘛,你仙人板板的。”
城头上,有守城士卒悄声议论着,眼睛不时的望向上面那坚毅的身影,面上是一片敬服爱戴之色。
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如今成都城,益州牧刘焉麾下,大都督张任。打从午时接到葭萌那边的信报,知道阔别多年的两位师弟终于要来了,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早早在这儿已是等了多时了。
十多年了吧,张任眼睛微微眯了眯。夕阳如丹,流光溢彩的将光影嵌入他的身姿,使他远远看去,如同一尊金甲战神一般。
城楼檐角上挂的铜铃,两边耸起的屋脊,苍郁如网的树冠枝桠,都被定格在黄昏漫天的流云之上,合着他挺拔的身影,便凝出了这成都古城的风貌。
如同这古城一般,从当日下山回来后,每日里军务倥偬,家族里的,军伍上的,各种上官之间的,往来人情中的,十年便在这种无穷无尽的琐碎事务中堆彻而过。
张任有时候甚至都觉得自己已然踏入了迟暮之年,心境在如刀锋般的世事中磨砺的支离破碎,直到慢慢愈合,再破碎,再愈合。便在这种似乎永无止境的轮回中,渐渐如同顽石般坚硬。
但即便在这种开始痛彻骨髓,而后渐趋麻木,终至全然没了感觉的磐石之心里,总是有些东西,在某些半明半昧的夜里,突如其来的浮现,然后轻而易举的破开那层层坚硬,让他贪婪的品味着久远的稚嫩清香。
青翠的群山、满眼的黄竹、三个半大小子,小心翼翼的躲避着另一侧竹屋中老者的目光,兴奋的在浅溪中摸出一条条白色的小鱼,然后蹑手蹑脚的窜到林深处,生上一堆火,狂咽着口水,盯着架子上慢慢变得焦黄的鱼身。
而后,或在如眼前般的黄昏剪影中,或在竹屋斜檐下的暗影里,三个垂头丧气的小子排排站好,迎接着头上传来的严厉呵斥声。
再然后,便在那个总是最后花言巧语一番,却将一切罪过独自抗下来,满面不在乎的跪在院子中一宿的鬼脸中,另外两个面色煞白却又满是侥幸的关注下,偷偷将当晚的馒头、鸡腿之类的,塞到跪倒孩子的怀中,随即撒腿跑开,当晚便躺在竹榻上,望着窗外繁星渐渐入睡,梦着第二日,跪在院子里,那个小小身影编织出的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
故事中有能腾云驾雾的猴子,有会使动钉耙的猪妖,有美丽的没了边的仙子,还有各种想也想不到的山妖鬼怪……..
在渐渐发白的记忆中,这些东西却似永远不会褪色,总是金灿灿的,如同故事中千奇百怪的法宝,带着圣洁的馨香,一次又一次的在疲惫至极的心上流过,如水般清澈,柔柔的拂过,于是,心便一片平安喜乐,第二天便又再斗志昂扬,不复颓唐。
那个弱小的身影,如今会长成什么样子?该是高高大大,也健壮的如小牛犊子一般了吧。张任嘴角不由的微微勾起,流淌出一丝柔和之意。若是让手下那般兵卒,看到这丝笑容,只怕必然以为太阳打从西边而出了。什么时候,这位苛严端谨的大都督,竟还有如此温和的一面啊。
眸子忽然动了动,那是因为远处驿道上飞腾起的烟尘所致。张任面上忽现激动之色,急上两步,手扶在墙垛上,纵目望去。
片刻后,当远方一抹红影显现,一面黄缎子面大旗映入眼帘后,张任终是神色大动,霍然回身,急急向一旁牵着马的亲卫而去,扳鞍上马,猛然挥鞭而下。
“速速去报使君,少将军来了。”
声音回荡在城上,乘马的人,却已经飞也似的驰下,转眼间便纵出城门,直往远处迎去。
亲卫傻傻的愣了愣,为着他看到大都督眼角竟有的晶莹吃惊。半响,才反应过来,转身急急跑下城头,往城主府中而去。
“大师兄!可想杀小弟了!”
驿道上,三个人影几乎同时纵下马身,随即,六只手紧紧相握,相对欢呼之际,三张面孔上,已是涕泗横流,俱皆激动的浑身颤抖着。
“来了,来了好,好。”
张任双眼模糊着,喉头哽咽之际,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抓着两个人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句话,一双眼却努力的睁大着,将两个昔日的身影,从坚如磐石的心中,融合,再融合,终是融为一体。
这一刻,没人上来打扰,所有人都在静静的看着,心中有着莫名的情绪流淌,酸酸的,暖暖的,却又似乎带着呼啸难抑的贲张,想要大声呐喊起来。
那一刻的驿道中间,三双手握成了永恒的定格,坚如磐石,不动如山。
成都的城主府中,大排盛宴,成都城中各世家大族、众文武大臣难得的齐聚一堂,推杯换盏,每个人面上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色。眼光时不时的都往席上中间那边望去。
那里,一个英挺的少年含笑而坐,不时转头与旁边众人招呼着,举杯邀饮。得到少年注目的,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最中间上首中坐的老者,益州牧刘焉捋须微笑,看着少年,满眼都是慈爱之色。
这个少年,就是刚刚平定汉中,赶到成都探望老父的大汉皇叔、威侯、骠骑将军刘璋,老太常家中最幼的美玉,刘季玉。
在城门外便与张绣一起见过了远迎的,阔别十年之久的大师兄张任后,众人齐聚城主府,刘焉得见爱子,又知晓爱子这些年来的成就,老怀大慰,当即摆下大宴,将整个成都的官员、世家大族皆邀请了个遍,为自家这老儿子接风。
如今,刘璋之名头,认真说起来,却是比之老子刘焉要大上许多。毕竟,被天子当朝认为皇叔一事,便是老子刘焉也不曾有过的殊荣。
而当这些个大臣们初见这位温文尔雅的少年皇叔后,谁也不知道,他便只这一趟短暂的停留,又会在蜀中掀起什么样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