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新郑高老庄村。
一个由破庙改建而成的私塾里,朗朗的读书声不绝于耳。
其中一个老夫子一手拿着戒尺,一手捧着书,嘴里念一句,学生跟着读一句。
私塾里的学生很多毛笔都是自制的,用高粱杆,掏空一部分里边的瓤心,塞入动物比较柔软的绒毛,用蜡油封严,便是一杆简单的毛笔了。
每个学生面前都摆放着几块方砖,用毛笔蘸上清水,将先生教的字写于上边,写满一块方砖后,再拿起另一块方砖继续写。
等几块方砖全部写完后,第一块写过的方砖上水迹已经完全消失,可以再次书写利用起来,如此反复。
私塾里条件虽然简陋,学生们听课练字却是极其认真。
匆匆从家赶往京城的叶先高,路过此地,此时正聚精会神的听着学生们读书的声音,眼中有一些迷醉,也有一些感慨和追忆。
“老大人今日又来看望老先生啊?”
一个年轻的后生从一旁经过,穿着短打棉衣,看到叶向高今日又在私塾旁边驻立,热情的打招呼。
叶向高回头看去,见是本地的司财吏员高经国,笑着回了一句。
“老夫只是喜欢这郎朗的读书声,高财司这又要去往何处啊?”
高经国无奈的笑笑,说道。
“嗨,邻村因为争水又要打起来了。我得赶紧过去看看,可别闹出人命官司来。”
叶向高看着高财司精神抖擞的样子,好笑的问道。
“据老夫所知,这样的事情好像归于案牍吧,你一个财司怎么这么积极?”
高财司正待回答,此时却看到老夫子教授完学生,从私塾里走了出来,老夫子说道。
“这小子听说了朝廷颁发的吏员可转官职的御令,整个人都好像变了一般。什么活计都抢着干,就是为了将来本地县令推举评选的之时,能够有他一个名额。”
听到老夫子这么说,高财司憨憨的笑笑。
“这不有了希望这日子才有奔头嘛。哈哈,走啦。我得赶紧去两个村里走访调节一下,您二位先聊。”
说着,哼着小曲快步向远处走去。
叶向高望着高财司远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吏员转官的政策,叶向高也当然了解,京城的几位同僚不时与他有书信来往,言辞之间对此颇有微词。
就连被他们公认的‘智多星’汪文言好像对此也趋于赞成的态度。这让在京的东林几位高层,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常常来信询问叶向高的看法。
在南方时,这条政策对当地还没有起到什么显著的变化,但是越往北走,便越感觉出了不同之处。
这些变化对于一路从福建老家赶往京城的叶向高来说,感触尤为明显。这些所见所闻,让他心里有了一丝为妙的变化。
“老夫子对于朝廷吏员转官之策如何看?”
老夫子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慢慢的看向了私塾里的学生们,说道。
“高财司也是老夫在这所私塾里教出来的学生。”
老夫子看着叶向高有些不解的表情,笑道。
“老夫只是个穷秀才,并无任何高深见解,老夫只谈切身感受。”
“老大人近半旬日日来此,可知此私塾之前是何面目?”
叶向高轻轻摇了摇头,等着老夫子继续说下去。
老夫子也没有卖关子,看着私塾里认真苦读的学生们苦笑的说道。
“此前私塾学生最多时只有八个人来此听老夫授课。”
这点是叶向高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在此地驻足已经半月有余,几乎天天来此感受这份朝气蓬勃向上的氛围,这让他感觉自己也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一般。
他可是亲眼所见,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私塾里只有不到三十个学生,但是半月以来,几乎天天有父母送孩童来此启蒙读书。
当时叶向高还赞叹,不愧是高首辅高肃卿的故乡,文风果然鼎盛。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初这里竟然最多只有八个来此就读的学生。
叶向高好奇之下,不由问道:“为何会有如此变化?”
老夫子笑了笑,答道。
“高财司便是在此启蒙读书,最后顶替其堂哥做到了财司小吏的职位,现今朝廷开放了吏员转官之通道,高财司将来能否成为朝廷之命官,也尚未可知啊。”
说完,老夫子直接问道:“这还不够吗?”
叶向高对此已经了然,虽然知道朝廷中央一个简单的政令,就可能会让地方上产生一系列的连串变化,但是之前一直高坐于朝堂上,后又隐居在家里和太多的文人墨客把酒言欢,从没有像今天这般亲身经历感受过。
很明显,之前吏员一直没有可以升迁的机会,现在有了,自然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如何能高升的目地上,压榨剥削百姓的行为自然就少了。
而吏员又不需要多么深厚的学识,这便自然给了很多比较贫困的家庭以希望。秀才,举人,进士考不上,家里也供不起,但是最起码的识字算学总还是能学会的吧。
学会之后便有可能成为小吏,进而转为官职。
这才是为何会有父母愿意把孩童带到私塾里接受启蒙读书的重要原因。
叶向高心中仍然有些不赞同,说道。
“如若以后吏员全都可以转职为官了,谁还会安心准备科举?让那些十年寒窗科举之士,岂不寒心?此乃乱政!”
老夫子嗤笑一声说道。
“科举是一种途径,一种由下向上之途径,吏员转官亦是一种途径。最终都要经过层层选拔,有能力者居上。两种途径有何高低贵贱之分乎?”
叶向高一时语塞。
老夫子继续说道。
“老夫四十岁才考中秀才,蹉跎半生。比老夫年岁长者屡考屡败,其中仍大有人在。他们之中之韬略,不及高中者吗?”
“君不见,高中者为一地方父母官时,不知政务,却仍要靠我等这些名落孙山者之小吏来治理地方。”
叶向高反驳道。
“能高中者必有其过人之处。”
老夫子反问道:“何过人之处?不过是《四书》《五经》所学更扎实一些而已。于治理国家有何益处?”
叶向高摇了摇头,针锋相对道。
“科举之士具都学习《四书》《五经》,具都考《四书》《五经》,岂不更公平公正?”
老夫子没有再说话,反而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一高出,指了指远处的一架小桥,问道。
“倘若把科举士子比作桥的这一端,高中者比作桥的另一端。成千上万个士子都想去桥的另一端,但是桥只有这一座。会发生何事呢?”
叶向高也走到老夫子身边,看向那座小桥,想了想答道。
“当然是有能力者率先过桥。”
“不。”老夫子摇了摇头,说道,“一直排队等着过桥者,会活活饿死在桥的这一边。”
叶向高没想到老夫子会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有些惊讶,但随即想了想竟然觉得也对。
老夫子继续说道。
“一国就如一人,看历史兴衰,凡是王朝末年之时,皆是人才上下流通,新旧罔替堵塞之时。”
“以中医之药理则是通则不痛,痛则不通。”
“本朝太祖认识到了这一点,十年不办科举,重新举办科举之时亦是县学,州学,府学开遍大明各地之时。只因本朝太祖已经认识到,科举并不能为大明选拔出可用之人才,他只是让大明焕发朝气,由下而上的一条途径而已。”
“当今圣上亦认识到了这一点,故刚刚登基便发布了吏员转官之策。圣上已经清楚的看到,现今的科举一路依然腐朽,不能再达到令大明充满朝气之目的了。”
叶向高听完了老夫子一席话之后,惊得久久不能自已。
原来这才是科举真正的用意吗?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细想过的地方,此刻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叶向高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念头通达。
不由的心里有些苦涩。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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