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晋走上城楼后,在四周打量了一圈,走到熊廷弼身旁,和其并排站立。
笑着说道。
“有客远自方来,粗茶,薄酒有否?”
熊廷弼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
“你非客,我也非主。”
接着,指了指地面上的积雪,又指了指头顶正值午时的太阳,说道。
“无粗茶,无薄酒,只有这寒烈的风,飞扬的沙土,无情的杀戮。”
“还有冬日里的阳光。”
“要吗?”
随着熊廷弼的话语,王在晋不由想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眼中的愁苦只存在了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熊经略吃得,老朽自然也吃得。”
听到王在晋这样坚定的语气,熊廷弼也愣了一下,随后笑了。
抬头眯着眼望了望冬日里正午时的太阳,说道。
“几日前,陛下将川浙总兵陈策,陈将军调到了京城。”
王在晋几日前便在路上遇到了陈策,对此没有感到意外,点点头,说道。
“我知道。”
熊廷弼见他没有意外的表情,接着说道。
“我通过来传圣旨的官员打听,六部九卿之中,已有将近二十名官员上了辞呈。”
这些事情王在晋显然是第一次听说,此时听到熊廷弼说起,也着实吃了一惊。
随后,面容严肃的问道。
“他们是在集体逼宫吗?”
熊廷弼摇了摇头。
“据天使所说,这都是陛下一手策划的。”
“陛下一手策划的?”
王在晋更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离京的这些日子里,京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看到王在晋是真的不知,熊廷弼将从天使口中打听到的消息全都说了一遍。
听完后,王在晋惊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还没完,熊廷弼又接着说道。
“陛下趁着六部九卿内乱,首辅方从哲刚刚离职,内阁也不稳之际,巡视了京营,逼迫在京的勋贵们参加陛下设定的考核。”
“预要一刀斩断其在京营里的触手,掌控军营,重掌兵权。”
说完后,熊廷弼便直直的看着王在晋,生怕会错过他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
想要知道,对于圣上想要掌控兵权的这件事情上,王在晋会是怎样的看法。
以此来判断,此人日后能不能安心合作共御辽东建奴。
要知道,文官们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便是皇帝能够掌控兵权。
想想太祖朱元璋时期,四大案将文官们杀的人头滚滚。
想想成祖朱棣时期,说迁都便迁都,说远洋航海便远洋航海,压制的文官没有一点脾气。
文官们是真的怕了。
之后的皇帝们也有想掌权的,武宗没有经过实战战阵的洗礼,便亲自指挥作战,打出了应州大捷。
文官们不认可其功劳,为何不认可,就是怕其会实掌了兵权。
最后武宗死的也不明不白。
世宗嘉靖以外藩入继大统,前期也颇有一番作为。
最后迎来的是什么,是宫女差点勒着嘉靖的脖子,差点将其活活勒死,是睡觉之时,宫殿里起了大火,差点活活被烧死。
这才有了之后几十年不上朝,躲在后宫中炼丹的嘉靖中后期。
即使嘉靖用权谋将官员们玩转于股掌之间,却再不敢去轻易触碰军权。
万历时期日寇攻取朝鲜,明朝援朝抗倭之战前,万历绕开了文官集团,直接特旨任命李如松为总兵官,期望培养自己在军队中的亲信。
最后却换来李如松在一次与蒙古人作战之时,意外战死。
可见其中的水有多深。
在熊廷弼定定的目光注视之下,王在晋却没有再有任何表情。
事实上,在来沈阳的路上,看到了陈策的圣旨之时,王在晋便对这一切有所预料。
此时的他,眼中只有满满的感动和感激,因为他懂了,读懂了朱由校派他来辽东的意图不仅仅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这其中还有一层护佑。
没错,护佑。
首先,朱由校要想掌控兵权,那么和文官集团最直接对线的便是兵部。
兵部有尚书,和左右侍郎,基本就已经是兵部的一把手,二把手和三把手了。
最开始登基的时候,朱由校直接掀起大案,其他高级高官一个没有落网,侍郎级别的只有兵部左侍郎孙居相。
当时的孙居相还监管着京营,孙居相若在的话,将会为朱由校整顿京营添加一层困难,这才是要首先除掉他的主要原因。
孙居相之后,便再没有设立新的左侍郎,也没有再设立新的京营协政。
现在又将兵部尚书黄嘉善逼走。
却独独把身为兵部右侍郎的王在晋派遣到了辽东为巡抚,没有罢他的官,没有寻找理由治他的罪,反而是调离。
不再需要王在晋到时候左右为难,是该站在朱由校这一边,还是文臣的那一边。
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现在兵部的三个高官都已离职,兵部属于群龙无首,再难对朱由校掌控兵权形成有效的掣肘。
读懂了这些后,王在晋深呼吸口气,扭头看了看还在盯着自己的熊廷弼,语气认真的问道。
“你呢,你也要走上这条路吗?”
熊廷弼不知道王在晋为何会如此神情,只是坦然一笑。
“我不是已经走上了吗?”
王在晋一愣,想到了熊廷弼现在的处境,和他所做的那些事,点了点头。
“确实,你已经站在这了。”
王在晋自然知道熊廷弼所指的是什么。
朝中的那些大臣和在京的勋贵们主张用辽人守辽土的目的,便是期望再培养出一个李成梁来,能够相互勾结,获取利益。
不仅朝中的大臣们这样希望,即使辽东本地的将官土绅们也这样希望。
辽东本地的将官土绅们即使吃不到大头的利益,平时和建奴搞点走私,贩卖些粮食,也一样肥的流油。
可偏偏熊廷弼却要反对他们这样做,主张用他乡之兵守卫辽土。
这不就动了大部分人的利益了吗?
朝廷中有参与的文臣和勋贵们希望他死,辽东本地的将官和土绅希望他死,建酋努尔哈赤更希望他死。
可以说,熊廷弼站在了天下人的对立面。
在原史中,神宗驾崩后,没有了皇帝做为靠山的熊廷弼下场可谓凄惨。
斩首,将其首级传九边。
其中警告其他边关将帅们的意思有,但更多的却是安抚。
看到没,这个阻碍你们走私发财的熊蛮子已经死了,你们也不要再闹腾了。
和同样丢城失地的李如桢对比,就更明显了,首先要明白,李如桢是谁,那是李成梁的儿子,早就和东林党串通一气。
李如桢坐看铁岭失陷,却拥兵不救,天启初便被下狱论死,在原史中却没有死,崇祯四年的时候,反而被文官们忽悠,让崇祯又把他放出来了,还从了军。
这也是朱由校为何会独独看中熊廷弼的原因,因为朱由校知道,他要想改革,便需要这样的敢为天下先的人才。
王在晋虽然不知道另一个时空的历史是如何发展的。
但此时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也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由对熊廷弼起了敬佩之心。
熊廷弼看出了王在晋的心思,呵呵一笑,说道。
“王巡抚当初督运京杭河道之时,其关税从万历四十七年的四万两左右,生生让你给收上来了将近十二万两。”
“足足翻了三倍,也不简单呐。”
听到熊廷弼提到这茬,王在晋也想起来了。
京杭河道上的利润岂止番三倍那么简单,如果严查的话,再多收上来三十倍都不止。
而仅仅多收了江南那些财主们八万两的银子,王在晋便在京杭河道上待不下去了,被调离进入了京师。
正因为干过这样的事情,王在晋才知道,现在的大明想要改变究竟有多难。
“我等做臣子的,踏出了那一步,还有回头路。”
“可陛下踏出了那一步,却再不能回头了。”
熊廷弼点点头。
“要么成功,要么......”
熊廷弼说道这里便不再说了,毕竟武宗的例子就活生生摆在那里呢。
王在晋苦笑一声。
“陛下也是在赌啊!”
熊廷弼眼神坚定的看着远方,说道。
“既然陛下要赌,我熊廷弼怎么着也要参一股,赢了嘛天下盛世,至于输了嘛,哈哈哈......”
王在晋整了整被寒风吹乱了的胡须,说道。
“还有老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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