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意思是让他再多历练历练?”王振试探着问道。
“人忠心能干是好事,”朱祁镇说道:“朕不是瞎子,能看得到。是他的,朕会给他,至于什么时候给,怎么给,朕说了算。他自己就甭惦记了,好好当好他的差便是。”
“是,老奴明白了。”王振垂首说道。
“还有......”朱祁镇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朕素闻他的夫人也很能干,但能干也不能太过招摇。太平侯的府邸不错,又大又宽敞,但并不是谁都能住进去的。京城人多口杂,蓦然见到凭空有人住进这么大一座府邸,让他人如何议论啊!”
“皇上说的是,”王振忙道:“老奴回去后马上按皇上的意思提点提点他。”
“嗯,”朱祁镇微微颔首,“朕虽然让人摘了那块宦官不得干政的牌子,但你也不可跟外臣走得太近,私下里培植些势力也无不可,不过切不可做得太过,懂么?”
“是,是,”王振额头冒出了丝丝冷汗,“老奴是一个断了根子的废人,这一辈子只能待在宫里了,惟知忠心耿耿侍候皇上,举荐的人也是为皇上忠心办事,老奴一早便这么提点他们的。”
“王先生的忠心还用向朕表白么?”朱祁镇的嘴角带着一丝戏谑,“朕越信任你,重用你,朝廷上下盯着你的眼睛就越多,这从关于你的折子越来越多就可以看出来,那些人怎么说你,相信你心里不会一点儿不知道吧?”
“那些个外臣不管怎么说老奴,老奴只求能办好皇上交待给老奴的事就行了。”他说着脸色放松了下来。
“很好,”朱祁镇面色如常的瞥了一眼桌案上堆积得高高的奏折,放慢语调说道:“说也奇怪,这些奏折里面都写的是对王先生的赞誉之辞,倒没有一张写你不好的。”
“老奴......老奴惭愧。”王振虽如此说,脸上却微带得色。
“看来王先生倒一点儿也不惊讶呀!”朱祁镇悠悠道:“朕倒希望里面出现一些骂你的奏章,这样倒还正常一些。”
“皇上......”王振的心弦又绷紧了,一脸紧张的看着朱祁镇,腿肚子又开始抽起筋来。
看着他一脸惊惧的神色,朱祁镇淡淡一笑,压低声音道:“司礼监积压的奏章太多了,朕担心王先生忙不过来,就私下里令人取了些来,从中随意抽了一张来看,啧啧......你猜上面写了些什么?”
“老奴......老奴......”王振牙齿开始打战,又想跪下,却被皇帝托住了手肘,没能跪下去。
“写奏折的人朕就不说了,上面的内容......”朱祁镇意味深长的一笑,略微拉长了声音说道:“嬉笑怒骂,蔚为大观,将王先生你比作汉末的十常侍,唐时的仇士良......”
“皇上――”王振大惊,脸上的肉一哆嗦,“这都是小人的造谣中伤,老奴对陛下一片赤诚,绝不敢有半分的不敬。”
“朕知道,”朱祁镇轻抚了抚他的背,缓声道:“那些可都是盛极一时的权宦,手中还握有兵权......”凝目看着他道:“据朕所知,王先生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吧?”
“皇上......”王振哭丧着脸道:“老奴就是一侍候皇上的奴才,皇上可怜老奴,让老奴跟在皇上身边分分忧,若是老奴不得用了,皇上一句话,就可把老奴贬到南都去给太祖爷守陵去。”
朱祁镇哈哈一笑,“王先生,折子上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你是朕身边最信任的人,很多人都盯着你看呐,这里面有些人会捧你,还有些人会傍你。”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王振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万没想到只是为杨牧云填几句好话,却换来这年轻的皇帝一番敲打。心中暗道这小皇帝一天天长大,威势日重,越来越不好哄了。
“其实听一些逆耳之言也不是坏事,”朱祁镇看着他慢慢道:“最起码可以时时修正己身,警醒自己少犯错误......王先生不是自小教导过朕‘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么?”
“老奴惭愧,惭愧之至,”王振赧颜道:“皇上天纵英姿,老奴愧对之前与皇上的教导。”
“其实朕很怀念以前在东宫的时候,”朱祁镇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憧憬,“那时先生与朕无话不谈,不像现在,很多事先生都不与朕说了......”
“但老奴对皇上的这一片忠心没变,”王振一脸真诚的说道:“老奴扣下的那些奏章固然攻讦老奴,其实何尝不是编排皇上的不是?皇上想重振大明军威,可他们却说皇上穷兵黩武......”
朱祁镇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王先生累了,下去歇着吧!”
“是。”王振心怀忐忑的跪下磕了个头,慢慢退了出去。
朱祁镇轻叹一声,重新坐回龙案前拿起先前的折子慢慢细看......
――――――――――――
“你一直守在营门外么?”第二日一早,杨牧云随于谦出得营门时看见周梦楠的马车仍然停在那里,佳人俏立于外翘首以待,颇为讶异的问道。
“相公还在这里,妾身又怎好独自回去?”周梦楠看到他时嫣然一笑,在野外待了一晚上她的神情也看不出有任何委顿,相反格外精神,目泛异彩的向杨牧云问道:“相公入京后准备先去哪里?”
杨牧云瞥了眼一辆正在款款而行的马车,于谦正坐于其上,他没有注意到杨牧云跟妻子的答话。
“我先送于大人回兵部,”杨牧云思忖了一下说道:“再去一趟五军都督府,我毕竟还是府军卫的人,去见一下上官点卯归队还是必须的。”
“相公随我去见一见王公公吧?”周梦楠说这句话时压低了声音,“王公公他一直为相公的事而奔走,为了今后的仕途,相公也应该前去拜望一下他。”
“你让我去求一个太监?”杨牧云皱了皱眉。
周梦楠看出了他脸上的不快,微微笑道:“王公公是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凡求他答应办的事没有不成的。”
杨牧云没有说话,脸沉了下来。
“相公......”周梦楠轻叹一声,“我知道你们读书人的风骨,不愿为了官场上的事折节去求一个内官,可你想过没有,如果要实现抱负,是不能死守一个人的清高的,与其那样,不如去学靖节先生那样,干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罢了。”
“娘子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杨牧云终于张开了口,“我总不能让人戳着脊梁骨去说是靠一个阉人谋官。”
“相公这样想就错了,”周梦楠语音轻柔的说道:“这官职都是皇上派的,又怎能说是王公公为你谋的呢?现在皇上在很多大事上都任用内官,相公想要做官谋事又怎能绕得开他们?”
杨牧云默然。
“相公......”周梦楠言辞恳切的说道:“你孤身一人来京任职,一没有显赫的家世,二没有过硬的靠山,成国公那里已经被你得罪了,你若还想还在京城官场上继续安然行走下去,只能拜在王公公门下......”
杨牧云蓦然抬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要真这样的话,那我就辞去一切官职,回乡当一名教书先生便了。”说着打马扬鞭,向着于谦的马车追去,无论周梦楠在背后如何喊他,他都置之不理。
......
“怎么?你跟她吵架了?”林媚儿看杨牧云脸色不愉,小声的问了一句。
杨牧云长吁一口气,“其实,她也挺不容易的。
”
“哦?”
“可能你不知道,”杨牧云看了一眼林媚儿说道:“我岳丈是湖州第一富商,在整个江南都很有名气。梦楠是她唯一的女儿,与别的富家小姐不同的是,梦楠并未束之闺阁,而是自小跟她父亲走南闯北。所以别看她年纪不大,见识、魄力、手腕俱非常人可比......”
“那挺好呀!”林媚儿眨眨眼说道:“你当官,她替你铺路,一个富,一个贵,相得益彰。”
杨牧云苦笑一声,“可她铺路铺到王振那里了,我当官任职要求一个阉宦,这官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你夫人她也没做错呀,”林媚儿说道:“王振现在可是皇上身边的第一大红人,很多人求上门他都不理的,你夫人能够替你找到这个门路,可真了不起。”
“你就别讥讽我了,”杨牧云摇摇头,“我怎能屈身于一个阉宦门下,这说出去羞也羞死了。”
“牧云......”林媚儿深深凝望着他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既然选择了仕途,你就不能用一种超然的眼光去看待一些世俗的事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一种隐士的节操,而不能用于官场。”
“你怎么跟她说话的口气都一样了?”杨牧云睇了她一眼,用一丝嘲讽的口气说道:“看来她送你的那支金簪可真值,这么快你都帮着她说话了,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随便你怎么说,”林媚儿不以为然道:“我说这番话是因为有一点和她是共通的,那就是都盼着你好,求到王振那里看似不体面,可能够让你的仕宦之路更好的走下去,你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学而优则仕,以此来报效朝廷么?你这么年轻,稍遇挫折便寄情山水做一隐士,你甘心么?”
“那我也不能去投王振那个阉宦啊!”杨牧云看着前方行驶的马车说道:“我跟着于大人,不也很好么?”
“我也没说不好,”林媚儿淡淡笑道:“你是武职,他是文官,只是临时交集在一起,若是今后再见面,那就难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五军都督府名义上虽然归兵部辖制,可你不会真以为兵部的大员能够管得了那些公侯勋贵吧?拿于谦来压你的顶头上司成国公朱勇,这份量未免太轻了些,如果换成王振就不一样了,京城里谁还能不卖他几分薄面呢?你投到王振门下,成国公今后也不会再难为你。”
林媚儿一番话说得杨牧云无言以对,这些日子来,他已摸清了整个武官系统的运作。要说这五军都督府,与各地卫所的关系之密切,实际上远在兵部之上。凡武职世袭官、流官、土官的袭替、优养、优给等项,皆须上报五军都督府,再由五军都督府转送兵部。兵部批准之后,具体的发放、任命,还要通过五军都督府。也就是说,在明前期的时候,兵部只有调兵权,五军都督府才是总揽内外军事的中枢机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外任职的武官来京都要到朱勇的成国公府来拜望。
五军都督府的官员一向是由公侯勋戚们担任的,职位最高的是大都督,能担当这一级别的官员是张辅、朱勇一类的公侯,次一级的官员大多也是勋戚,少部分是循资历一步步熬上来的。京城里有爵位的勋贵基本上入了都督府,在里面担任大小官职,他们又不像文官有流动性,基本上一进去就在里面混一辈子了。他们有爵位有资历,兵部的指令和调令等闲不放在眼内,因此一般兵部要跟五军都督府协调军事上的大事,就得向皇上请一道旨意,否则就行不通。那群丘八才不理会那些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书生呢!
后来爆发了土木堡之战,很多武臣勋贵都死在了那里,其中就包括军方的两个大佬英国公张辅和成国公朱勇,这也造成了武臣集团一下子衰落了下去,文臣集团崛起开始左右朝局。五军都督府威风不再,变成兵部的应声虫儿,处处受制于兵部,这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