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苗民?为什么又自称是金门?你叫钱明俊,名字应该是汉人啊。”张石川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还要向黎人租种土地?而且,听到自己是署知府之后,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恭敬,而是更加戒备了。直到张石川给宅子里的这些金门人治了病才得到了尊重。
“呃……张大人既然问了,老汉不敢不答,可否借一步说话?”钱明俊犹豫了一下说道。
被抬到了一间稍大的竹屋内,张石川打发赵大勇和史安都出去了。
“谢谢张大人用神药救治了我们寨子里的人。”阿奴给张石川倒了一杯椰汁,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
“别叫张大人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既然让我遇到了,我又有治这病症的药自然要医治的。”张石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说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苗人?”
“呃,张大人,您是个好官,我也就不和您隐瞒了。”钱明俊鼓足了勇气说道:“其实,我们是前朝弃民!”
“弃民?”张石川皱起了眉头。他掏出两根雪茄递给了钱明俊,钱明俊点着了,生疏的抽了一口,咳嗽了几声,然后娓娓说了起来。
这些人并不是苗族人,更不是黎族,而是来自广西瑶族人,金门瑶。
是明朝嘉靖至万历年间为了剿平罗活、抱由二峒的黎乱,明朝廷从广西等地征调广西土兵在琼州建立建乐定营。
这些土兵善用药弩,号药弩手,也曾为了评定琼州叛乱历下了不少功劳,后来作为军户就扎根在了琼州府。
之所以被称之为苗人,主要是那时候对少数民族的划分并没有这么细致,那会儿对云贵广西很多少数民族的统称就是苗蛮。但是他们始终记得自己的根――金门。
后南明覆灭,营汛废,这些土兵的后人就被抛弃了,因为以前没少和黎族人打仗,这些人肯定不受黎族的欢迎,又因为是前朝的驻防兵,清占领了琼州府之后肯定会对这群人进行绞杀,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化整为零遁入了大山深处。
他们租山耕种,先凑钱交由本村的“山甲”(相当于村长),由山甲与汉族或黎族地主交涉,议定租金后领大家搬去居住。每年催租收租也由山甲负责。
每年初春,金门人把租来的山地划好范围,便用钩刀砍伐树木和杂草,焚烧后用尖木棒播种,耕作方式极为简单原始。
由于土地不翻耕、不施肥,土壤肥力难为保存,每种一年就要抛荒,然后再租种新的山头,生产流动性大,居住十分不稳定。若遇灾荒无力缴纳山租时,山甲只好率领村民搬往更加荒僻的高山上逃租。
张石川长叹一口气,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群金门人听说他是朝廷的官之后表情那么复杂了,祖宗没少被欺负啊。
这群曾经为大明效力的军户如今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实在让人感慨。
他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是汉民?怎么当了他们的山甲?”
“我祖上确实是汉人,也是军户,不过祖上是军医官,被调到了乐定营,时间久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汉民还是苗蛮了。”
“你们……愿不愿意和我出山去外面生活?”
“山外面?”一旁的阿奴喃喃道,眼神中有些期待。
十七岁就跟着寨子迁徙几次,在莽莽大山中飘忽不定,生父在和黎人的械斗中死了,母亲也在她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得病死了,这个命苦的小丫头对于大山外的世界只是从进山贩卖货物的行商的只言片语中略知一二。
“山外面?”钱明俊苦笑着摇了摇头:“世界虽大,却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我们是弃民,还是要躲在山里踏实一些。”
“我保证,跟着我出去,绝对不会让你们再受一点欺负!用人格担保!”张石川拍着胸脯说道。
“大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不愿意……”钱明俊指了指张石川的辫子有些尴尬的说道。
张石川又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满清占了琼州府之后除了汉民也要求黎族和金门人剃发。
比起汉民,金门和黎族的反抗更加强烈,为此没少起争端,琼州府山高皇帝远的,民变造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后来康熙忙着杀鳌拜平三藩收台湾打沙俄和准噶尔,对于琼州府这些人的剃发令也就不了了之了。
也正是因为这群金门人在抗击剃发令的时候和黎族一起并肩作战才为他们赢得了一点生存空间。
“不用你们剃发,你们还留自己的发型,穿自己的衣服!”张石川说道:“你们都曾为国效力,是值得尊重的人,不应该被这么对待!你们应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片乐土,跟我出山,我让你们不再这样四处漂泊,让你们都住上石头房子,教给你们如何耕种,我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这……”钱明俊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张石川。
“我知道你们可能不相信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们相信我,我是满清的官没错,但是我是汉人,你们为汉人出过力,你们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现在太平盛世,你们也应该过上好日子!这样好不好?你们先住在这里,派两个人跟我出去看看,如果看到了外头的世界觉得好,适合你们,你们就出山来跟我走,如果觉得不是你们想要的日子,你们接着在山里过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或许是被张石川诚恳的表情感染了,钱俊明的声音有些颤抖,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道:“多谢大人美意,山野之民感激不尽。”
“起来,快起来。”张石川的腿脚还是不太灵便:“阿奴帮我扶你阿公起来,以后如果看得起我,别叫什么大人,叫我川哥,我的人都这么叫我。”
一番推心置腹的详谈之后,再加上张石川治好了五牛寨里几个人的痢疾,张石川等人终于受到了上宾的礼遇。
他们抬着张石川的担架给他喝了三关酒,然后又把他抬进屋内,又从门后面摘下一只葫芦,载歌载舞的端着酒碗继续给张石川敬酒。
张石川本来还想问问,他这中毒中喝酒真的好吗?结果钱明俊倒是第一个来给他敬酒了,想来是没事儿了。
张石川知道,对于这些吃饭都成问题的山里人,酒实在是奢侈品,但是人家拿出酒来招待你就是把你当成了贵客,如果不喝就是对他们的不尊重,于是也来者不拒,再加上赵大勇和史安,三个人几乎把寨子里的酒给造干净了。这些金门人非但不心疼,反而更高兴了。
“老赵,把你那点体恤也贡献出来!”张石川嘴上说着,身子却往担架上一倒,呼呼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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