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璞的人后敛容,并不是他乃表里不一之人。
亦非石苞所言之策不好。
反之,石苞所献之策,对于今大汉局势而言颇为恰当。
如“守成”正是丞相已然推行的国策;而“嫁祸”之策,在昔日郑璞出使江东之前便与丞相私下计议过了,亦是势必要推行的。
亦是说,但凡才智过人者, 都能推敲出大汉必然会推行这两点。
这便是郑璞寡欢的缘由。
盖因这两策仅仅体现石苞的才学与眼光,却不足以让郑璞做出定论——彼并不是魏国遣来的奸细、非乃另一个“隐蕃”!
至于后面的“离间”之策嘛
官职卑微的石苞常年混迹在草莽江湖中,纵使才华横溢,亦不可免对庙堂上的权衡之术只是管中窥豹。
对,以言毁司马懿不过是妄想罢了。
以当今局势而论,逆魏曹叡怎么昏庸都不会自毁长城, 重蹈“颇牧不用,王迁囚虏”的覆辙。
况且, 郑璞以李简为死间入魏之事, 早就上禀过丞相了。
若李简能功成,足够令魏国内乱好一阵子,效果再差都不会亚于昔日的“魏讽案”。
故而,石苞所言的离间对大汉而言,权当聊胜于无吧。
也正是因为如此,被丞相嘱咐需要对石苞察其才、审其人、定论可授何官职的郑璞,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他委实难辨忠奸啊
其中的难处,在于石苞才略斐然。
若彼才学平平,郑璞便随意谏言个职权,以嘉弃魏入汉的情义、达成千金市马骨的效应便好了。反正区区一庸碌之人,哪怕是奸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然而,石苞已然彰显了才学,若是授予闲职或卑位,必会令彼心寒。
且会令朝廷自绝于日后弃魏入汉的士人。
但委于重任,又恐彼入汉动机不纯。
盖因才略可经国, 换而言之,乃是彼有祸国之能也!
郑璞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不察, 而令大汉朝廷伏下隐患, 以致日后误了北伐之功!
若不谏言丞相,将之授职在南中?
嗯,不妥。
在南中不毛之地任职,与授闲职无异。
抑或,谏言丞相将他遣去成都,由天子出面赐予他宅子且试授一县令职,且先观其言行以及品性?若他日后得以升迁入庙堂,再做可否授兵的计议;若他无有施政牧民之能、无有机会入决策中枢,那也无需担忧彼是否乃奸细了。
但关兴先前赞他有经国之略啊
授予县令职,是否有令他人非议乃屈才呢?
已经步出冀县丞相别署,策马缓缓归雒门聚的郑璞,心思也随着马背的颠簸在起伏着。
是的,他心中没有将石苞留在北伐前线的念头。
甚至连将之举入庙堂任尚书郎或天子近臣的想法都一闪即逝。
因为出任这些职位,太容易步入决策中枢、干扰朝政与国策了。
入敌国为间者,事发必死,亦不以死生为念。为了达成心中所期,彼安分守己的隐忍数年或十数年又何妨呢?
唉, 罢了。
丞相之智远胜于我。
既然我难辩彼是否赤诚来投,索性声称不可将之留在陇右,且将顾虑一一录于书转与丞相定夺吧。
仲春二月, 中旬。
被大雪连绵的天气耽误了行程,郑璞与张苞一行足足花费了二十余日,才赶到烧当种羌的栖息地:西海(青海)。
首次来访的张苞,对这个只是名义上属于大汉疆域的地方很好奇。
亦被这里的景色所倾倒。
放眼四顾,天地尽浩,皑皑白雪覆盖了连绵的远山。
唯有沿岸皆冰封的西海那飘渺湖心,像是冰封世界里透出来的一抹蔚蓝。
数不尽的黄鹄(天鹅)荡漾在其中,或展翅互追逐,或两两交颈亲昵,或随着涟漪摇曳,悠哉游哉,灵动且闲逸,给这片雪域增添了生机和魅力。
风凄凄而天地苍茫,令人瞬间有了“举目我独行”的孤寂心情;鹄悠闲且欢悦相伴,又令人须臾生出了“天地任我行”的气壮慷慨。
至于那种感受,那便要看各人心绪了。
无疑,张苞是后者。
啧啧称奇的他,微微扯开了披风,让寒风肆意钻入胸襟,兀自感慨着,“不想我大汉的化外之地,景色竟是如此壮观!”
并辔而行的郑璞满脸恹恹,没有心情搭理他。
倒不是鄙夷张苞的孤陋寡闻。
而是在风雪里跋涉了二十余日令他神情萎靡,且心中还在斟酌着即将会面烧当羌王芒中的言辞。
这位妻兄再次坑了他。
他在作书给丞相请示时,竟言郑璞乃自动请命来西海的!
且还自作主张,替郑璞信誓旦旦的声称有万全之策、此番入西海必然能为朝廷募得千余骑卒归河西
结果,自然是弄假成真。
且丞相还在书信不吝夸赞了几句。
是故,一路上郑璞有好几次想将他揍一顿出气的冲动。
只是对比了二人的武力,最后才让理智盖过了冲动,但自此不给他好脸色乃理所当然了。
但张苞却仍不自觉。
见郑璞不理会,反而驱马近了些,发问道,“子瑾,依你之见,此地风物与丞相那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契合否?”
嗯?
提及了丞相,郑璞自然是来兴趣。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句,出自数年前丞相作归成都训诲子孙的诫子书。
因张皇后常入丞相家宅的干系故而得悉,亦颇喜此文,便抄录归来督促太子刘璿,那时仍在成都的张遵亦不免被教诲。
后来,消息辗转开来,朝中权贵对诫子书皆不陌生了。
郑璞当然知道此书。
但与这里的景色有何干系?
此地景色委实足以令人淡薄、令人宁静,然而乃是那种终日牧马放羊与世无争的淡薄、无所事事与世隔绝的宁静。
“兄既心喜此处,不若我修表朝廷,让兄在此戍守如何?”
郑璞淡淡的开了口,“无须担忧朝廷不允。若兄愿意,我必然能促成此事。”
戍守此地?
这与左迁闲职、论罪徙边有何区别!
张苞听罢,顿时便觉得那景色不复壮观、那些黄鹄亦不复闲逸了。
“咳!”
轻咳一声,他紧了紧披风,将话题岔开,“子瑾,丞相让你归成都之期,可曾定下了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