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麾下全是精锐,动作极为干脆利落,纷纷策动坐骑跟上,转眼之间,就像潮水般走了个干干净净。
四下里,顿时变得一片静谧。
晚秋的月光如霜,给地面和树梢,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白。
淡淡的雾气,在林间涌起,与头顶的月光和星光一起,将整个世界,装扮得如梦似幻。
然而,韩青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做梦。
好兄弟杨旭主动请缨前来捉拿他归案,亲手击败了他,然后又以开玩笑一般的方式,放了他一马。
好兄弟杨旭刚才亲口提醒他,保持警惕。能猜到他躲向何处者,大有人在。
好兄弟杨旭带着这么多人,不可能保得了密。回去之后,必然会受到他的拖累。
而杨旭之所以甘愿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是为了给他多争取几天证明自己清白的时间!
“而你,总不能一辈子东躲西藏!”杨旭最后那句话,依旧在韩青耳畔回荡!
如果韩青此时此刻,仍旧是一个人,他未必听得进去。
他对大宋没多少归属感,对高官厚禄,也没多少渴望。
在他眼里,世界上也不只有大宋一个国家可以容身。
如果选择躺平的话,向东有新罗,向西有欧洲。大宋商贩与这些地方都有来往。
他的华夏人面孔,在这个时代的国外,非但不会受排斥,而且会被因为物以稀为贵的原因,得到超过当地人的礼遇。
但是,韩青现在,却已经不是一个人。
他可以选择四处流浪,却不能让窦蓉也跟着他居无定所,跟着他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他可以选择逃避,却不能让杨旭为了他,彻底断送了前程。
所以,尽快洗清身上的罪名,此时此刻,已经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是,从哪里着手,才能将别人故意加在自己身上的罪名洗清呢?
策动坐骑,一边走,一边冥思苦想。从皓月当空,一直想到月亮西坠,韩青都没想出任何头绪来!
上辈子不是没见过社会的黑暗和官场的腐败。但是,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被无数地摊历史学家推崇备至的大宋,才到了第三任皇帝之时,就已经黑暗腐朽到了如此地步。
上辈子不是没见过黑白两道勾结。但是,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被无数历史地摊学家推崇备至的大宋,黑白两道居然配合得如此默契!
上辈子不是没见过邪教如何谋财害命,但是,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在大宋,有人居然放着好好的官员不做,去做邪教的舵主、骨干,自毁前程。
上辈子不是……
总之,他上辈子见识过的所有黑暗和腐败,加起来,都不及穿越以来这几个月的零头。
他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赚钱手段虽然黑心,实际上却仍旧依靠的是法律。而在大宋,或者至少在大宋永兴军路,法律形同虚设!
在法律不起作用的地方,韩青上辈子的大部分与人斗争经验,都不好使。
而想要动用人脉,且不说身体前主人已经跟家族闹翻。即便没有闹翻,以大宋的通讯方式,等汴梁韩家接到消息之后做出反应,恐怕韩青的尸体早就凉了。根本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救火?
猛然想到了“救火”两个字,他的眼神忽然一亮。
导致他想躺平而不能的最大缘由,就是被身体原主人的残魂逼着,去救火!
结果,火没救下来,却无意间发现了官粮被盗卖的事实,进而彻底被卷入了漩涡!
而当初起火的地点,距离窦家堡其实没多远。
迅速抬起头,韩青想要看看,永兴军路转运司第四粮草库,如今到底怎么样了?里边会不会有兵丁进驻,以免自己不小心一头闯入。
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金牛山下。
金牛山叫山,实际上只是一个非常平缓的土丘。而金牛寨巡检所衙门,就坐落于在土丘顶部,正对着通往夏州的商道。
一种温馨且荒诞的感觉,迅速从韩青心头涌起,让他忍不住苦笑着连连摇头。
两个多月前,他就是从这里挂印而去。
现在,他又鬼使神差地,自己走了回来!
老天爷似乎不想让他逃避,所以,切断了他离去的所有道路。让他兜兜转转走了绕了个大圈子之后,又回到了开始出发的原点。
让他从哪里躲开,就回到哪里,面对更大的压力,和更多的麻烦。
“算了,来都来了,不妨偷偷进去找点东西吃!”知道金牛寨的弟兄们,平素都懈怠到何等地步,韩青心中突发奇想。
结果,念头刚起,他的肚子,就“咕咕咕”地开始叫唤。再回头想到,自己从昨晚到现在,打了一架,走了几十里山路,却只在窦家堡吃了一点儿宵夜,愈发觉得饿得厉害。
怕因为一时饿晕了头,断送掉自家小命儿。韩青紧了紧腰带,咬着牙停住坐骑,躲进一处树林中,反复推演自己进入金牛寨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最终,却发现,除非官府在那里埋伏下了重兵,否则,自己连五大弓手都未必能遇得全,更没有多少被昔日的下属抓起来,送去黑道堂口领赏的可能。
所以,他干脆牵着坐骑,走出了树林,借着黎明前黑暗的掩护,悄悄地来到了金牛寨巡检所的后门。随即,熟练地拿出一支回旋镖,拨开门闩,进入院子之内。
比他离开之时,金牛寨巡检衙门的后院,明显破败了许多。
地上横七竖八地丢着他昔日练武和打熬体魄的各种器具,没人肯收拾。角落里枯草,也有齐腰高,不见任何人打理。
如此,韩青愈发觉得安心。干脆将大黑马和备用坐骑,全都直接牵入了马厩,放上精饲料和清水,让两匹畜生吃个够。
待两匹坐骑都安顿好了,他才蹑手蹑脚地摸向厨房,准备给自己寻找一些腌肉风鸡之类,做路上的给养。
厨房距离他以前处理公务的地方非常近,看着熟悉的一砖一瓦,韩青心里禁不住涌起几分唏嘘。
天可怜见,他当初只想老老实实做满三年任期,攒够了钱就去江南快活,根本没想管别人的闲事。
而闲事,却主动找上了他,将他拖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光顾着感慨,却忘记注意脚下。不小心踢到到一个破水瓢,刹那间,重物在台阶上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谁?”靠近厨房的某间屋子内,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紧跟着,便是火镰打火声和悉悉索索的穿衣服声。有个熟悉的身影,也迅速被火光映上了窗纸。
是张帆!韩青皱了皱眉,随即,心中刚刚涌起的懊恼,尽数变成了喜悦。
三步两步走上台阶,他将身体贴向房门。抢在张帆将门拉开,向外探头的瞬间,抬手捂住了对方的嘴巴,迈步而入。“别叫,是我!如果是歹人,你已经死了三回了!”
“你,你……”张帆的眼睛瞪得滚圆,满脸难以置信,心中再也生不起任何抵抗之意,任由韩青将自己推向了床榻。
直到韩青松开手,转身去关住了屋门。他才终于缓过神来,一跃而起,“我的老天爷啊!你怎么还敢回来?!你不要命了!整个永兴军路的黑白两道,都在四处找你!”
“路过,顺便进来找点儿吃的!”韩青笑了笑,低声解释,“我也不相信,金牛寨的弟兄们,会害我。”
“那可不一定,一万吊钱呢,够花好几辈子了!”张帆显然被吓得够呛,手捂着胸口,喘息着催促,”赶紧走,赶紧找了吃的走。趁着今晚我当值,弟兄们都睡下了。我去给你把风!”
“不用把风,你继续睡觉,就当没看到我就行了!”韩青也不想拖累别人,笑着吩咐。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巡检,巡检等等!”还没等他重新将屋门拉开,张帆却又快步追了过来,“我跟你一起去厨房,然后送你下山。你以前带着大伙腌制的东西,都被我们几个弓手分掉了。不过昨天从路过的商贩手里,大伙又白拿了一些咸蛋和肉干,刚好全给你带上!”
“分掉了?”韩青听得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不由自主地又涌起了几分苦笑。
因为打到了猎物太多,根本吃不完。而巡检所又缴获了许多私盐。所以,他在春天和夏天,带着弓手和乡勇们,足足腌制了上千斤野味。没想到,才短短两个月过去,就已经被五个弓手,给瓜分殆尽!
“定安县被您老搅了个天翻地覆,上头根本顾不上,委派新的巡检下来。”张帆难得老脸一红,压低了声音解释,“而我们五个,因为跟您走得近,也注定做不成巡检。所以,大伙一合计,干脆把好东西全分掉了,以免便宜了别人!”
“是我连累了你们!”闻听此言,立刻体会到了张帆等人心中的失落。带着几分歉意,轻轻拱手。
“可不敢受巡检的礼!”张帆又被吓了一跳,果断侧身闪开,随即,长揖相还。“说实话,俺老张做弓手这么多年,也就跟在巡检身后那段日子,才扬眉吐气。您这一走,大伙就又回到了老样子,吃卡拿要,破罐子破摔。钱不少捞,在乡亲和族人眼里,却不受待见!”
“可别这么说,你们都是好人!即便我不在,你们也不会做太昧良心的事情!”韩青听得心中难受,却强装出笑容,低声为对方辩解,“只是别人因为其他官吏做的坏事,对你等多有误会而已!”
说罢,又停住脚步,郑重向张帆行礼,“上次的事情,多谢了。青枣和水龟,还有树下指路之恩。无论别人怎么误会你,在我心中,你们都是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
“巡检――”张帆被拜了个措不及防,侧着身子,眼睛快速开始发红,“我们,我们其实啥都没干。您误会了!”
“嗯,我误会了,我肯定不会对任何人再说!”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韩青果断承诺,“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发誓!”
“相信,相信!”张帆立刻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巡检的话,在下绝不怀疑。您敢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不顾性命潜入周家。就不可能出卖我们。这点,我跟老王早就核计过,心里一清二楚!”
“有空见到他,也替我跟他道声谢!”对方的话,肯定有什么误会,但是,韩青也没功夫解释。想了想,低声请求。
“嗯!”张帆低声答应,随即头前带路,迅速将韩青领到厨房。将头天敲诈勒索来数十斤的肉干和咸蛋,尽数打了个包,一并给了韩青当干粮。
韩青也不客气,将干粮袋子拎到马厩,收拾好的马鞍和行礼,转身牵着缰绳离去。见弟兄们都没被惊动,张帆又壮起胆子,悄悄将他送到了巡检衙门之外。
一路送上了门前商道,双方挥手作别。那张帆忽然又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询问,“巡检,接下来您老打算去哪?”
“还没想清楚呢。官府把通往汴梁的道路都卡住了,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韩青也不隐瞒,将自己面对的情况如实相告。
“巡检,实在不行,您往北走吧。到了夏州,好歹是条活路!”张帆又四下看了看,把心一横,低声建议。“通往沿着这条商路一直走就行,沿途遇到卡子,您就说去进货。卡子上的弟兄们都是商贩喂熟了的,给钱就能通过!以往有人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都是这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