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鱼弘的“豪华卧室”睡着并不舒服,羊姜睡了半个瞌睡,迷迷糊糊的摸了摸身边,居然摸了个空!
她有些惊慌的爬起来披着一件衣服,提着油灯四处寻找。鱼弘所在府衙违反建制修了一座箭楼,看起来是为了防备偷袭,实则只是鱼弘纳凉小憩的地方。
现在那座箭楼上隐约传来曲调陌生的歌声,羊姜顺着声音摸上楼,却发现刘益守背对着她在眺望星空,同时还唱着从未听过的歌谣。
带着莫名的寂寥与感伤,还怪好听的。
“灯熄灭了,月亮是寂寞的眼。
静静看着,谁孤枕难眠。
远处传来那首熟悉的歌,
那些心声为何那样微弱。
很久不见你现在都还好吗。
你曾说过你不愿一个人。
……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轻轻跟着和。
牵动我们共同过去,记忆它不会沉默。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心里记着我。
让你欢喜也让你忧,这么一个我。
……
最真的梦,你现在还记得吗。
你如今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天空下着一样冷冷的雨。
落在同样的世界,昨天已越来越遥远。
……”
羊姜放下油灯,从背后轻轻将刘益守抱住,好像他下一刻就会立刻消失一样。
“除掉了鱼弘这个鱼肉乡里的恶人,阿郎也不高兴么?”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刘益守是这样的状态。
在自己印象中,哪怕面临极端困境,刘益守都是精神饱满的,今天她却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那种寂寞与疲惫。
没错,就是那种厌世的疲惫。
“我们都是由细胞组成的,细胞每天都在换,七年之后,身体的细胞就全部换过一遍了。也就是说,七年后的我,跟现在的我,可以算是完全不同的人。”
刘益守转过身来,眼神温柔的看着羊姜,微笑问道“听我这么说,害怕了么?是不是听不懂?”
“那我也是一样咯?”
羊姜好奇问道。
没想到是这个回答,刘益守苦笑点点头道“今日看鱼弘豢养在府里的歌姬舞姬表演歌舞,我发现,好像真的挺没有意思的。”
“阿郎说的没意思,是歌舞没意思,还是……其他的事情没意思?”
羊姜敏锐抓住了刘益守话语之中暗藏的东西,那是平日里完全不可碰触的禁区。
“其实吧,都挺没意思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很没意思。这些杀人放火,勾心斗角,都挺……没意思的。”
刘益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我还真是挺羡慕鱼弘的,仅仅靠着盘剥勒索,吃喝玩乐,就能获得这样多的快乐。十年如一日的快活,乐在其中,挺不容易的。”
刘益守说出来一句很荒谬的话,但羊姜听起来却感觉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只是常人无法理解罢了。她似乎也理解刘益守平日里为什么常常会有一些“惊人之举”。
明明是英明神武的主公,却常常说怪话,做怪事。
他那些“痴言妄语”不会伤害其他人,有时候更像是一种别人完全无法理解的玩笑,只有他自己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就好比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看起来好笑,事实上挺可悲的。
羊姜被自己这个推理吓了一大跳。
“你有过理想么?不是嫁人的那种,就是那种特别想做的事情,比如在天上飞一圈,比如写很多传世的诗文,比如走到地球……嗯,走到世上最远的边界,爬上最高的山,去看看从未见过的风景。
这样那样的想法?”
刘益守拨弄着羊姜垂下来的留海问道。
很震惊于这样的问题,又很羞愧于这样的问题,羊姜扪心自问,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想过,都是老爹让自己干啥就干啥。
按这么说来,自己算是白长这么大么?
“我不知道。”
羊姜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袖。
“我本来也不知道。但是这次遇到鱼弘,稍微有点明白了。”
刘益守说完,羊姜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势又回来了。
“萧衍的心是对的,路却错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刘益守又提到萧衍了。
“为什么呢?”
羊姜好奇问道。
“因为萧衍做了皇帝,内心其实就空虚了,他需要用别的东西来填满,要不然就会发狂!秦皇汉武也是这样的,是靠不断的征服,文治武功,来获得满足感,让自己心安。
这就像是船儿在水上游荡,一个大浪来了就会翻了沉了。它只有建造得足够坚固,大锚能够沉到水底将自身固定住,才不会滑向痛苦的深渊。
秦皇汉武可以征服,可以文治武功,这对于萧衍来说是不行的,他只有靠佛,也只能靠佛,通过不断新建佛寺,参悟佛法,来实现内心的满足。”
刘益守说了一大通,羊姜深有体会,居然懂了。毕竟她爹羊侃就是个需要靠享乐来填补内心空缺的人啊!
“可是呢,作为上位者来说,他们就像是蜡烛与灯火一样,可以照亮别人,照亮身边人甚至照亮天下人。却唯独无法照亮自己!无法温暖和取悦自己。
所以当他们自身无法获得温暖与光亮的时候,就会堕入黑暗之中,成为自己原先最讨厌的那一类人。所谓昏君、暴君就是这么来的。”
羊姜沉默了,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刘益守说的这个深邃问题。
“那阿郎呢?”
“我啊,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却知道什么是不对的。排除了所有不对的路,剩下的那个就是正确的路。”
“所以?”羊姜感觉心里很难受。
“所以此心安处是吾乡。只要我做的事情,对得起自己,能够直面内心不逃避畏缩,再来一次依旧选同样的路,那我就心安理得了。
至于快乐,上位者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正长久的快乐,所以我才羡慕鱼弘啊!有时候傻一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刘益守苦笑道,带着一种淡然的豁达,与不甘的寂寞。
羊姜扑到他怀里,放声痛哭。
等她哭完,软绵绵的问道“没去洛阳以前,阿郎在家乡有相好的小娘么?”
“相好的小娘啊……那是没有的,但是有很多很好的朋友,我们时常一起去钓鱼玩耍,只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
刘益守慢悠悠的说道,语气异常平静淡然。
……
“谢徐公!”
建康城的徐府书房内,一个年轻人对着徐勉深深一拜。他就是华皎,特意来感谢徐勉提拔之恩的。
之前华皎的官职尚书比部令史,只能算是个整理文档的小官,根本升迁无望,而且能力不可能得到什么锻炼。这就好比让你去当一个公司里头整理文件的,又没有电脑没有索引之类的,你能锻炼出个啥能力来?
华皎都觉得这些年自己快被废掉了。
“唉!”
徐勉叹息一声,从袖口摸出一封信递给华皎问道“刘驸马作保,说让给你安排个外调的职务,如今恰逢其会而已。”
这封信是刘益守麾下王伟写的,王伟跟徐勉是老相识了,两人求学的时候就认识。
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一切好事,都有源头。
“呃,有件事在下不好发问,但徐公曾言要把清白留给子孙,今日何以……”
徐勉从不贪腐受贿,他发过毒誓,并留下了“把清白留给子孙”这样的铮铮之言。华皎有点搞不懂为什么徐勉今天会“提拔”自己。
“第一个嘛,你的能力我心里有数,并非是胡乱安排。”
徐勉摸了摸长须说道,显然,这只是“必要条件”,而非是“充分条件”。
“至于第二嘛,我已经老得快要走不动了,每次去衙门,回来都要休息许久。我不在了,徐氏却还在……刘驸马开了这个口,我办事他未必会记得恩情,我不办,他一定会把仇记在徐氏身上。
我不怕死,可是我死了,将来也没人能保护徐氏了。今日老夫就卖你个人情,卖刘驸马一个人情,又没有收你们的好处,不算是破坏了清白。”
徐勉感慨说道。
人老了就必须要学会妥协,为了后代,由不得你不妥协。死亡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勇敢。
华皎对着徐勉深深一拜,退出了徐府的书房。
他难掩兴奋,匆匆忙忙回到家,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夫人。结果刚进屋,就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穿着华丽锦袍,施施然的坐在大堂内喝着酒水。
那样子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华皎一时间以为自己是不是走到邻居家了!
“在下不请自来,有些唐突华先生了。”
那人起身对着华皎行了一礼,做了个请的动作,就像是在招呼客人一样。华皎被他的动作搞得一脸懵逼,坐下来之后,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好。
“阁下是……”
“陈元康就是在下。”
刘益守麾下谋士!
华皎心中一惊,前有熟人王伟,后面有陈元康驾临,看来对方根本就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啊。
“嗯,那阁下来此是为了……”
华皎疑惑问道。
“哦,我家主公派我来建康打前站,顺便拜访下朋友。华先生应该马上要去盱眙了吧?”
听到这话,华皎瞬间就紧张起来,身上汗毛倒竖。不过此刻装模作样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自己能去盱眙完全是刘益守等人运作的,你掩饰个什么呢?
“确实如此。”
华皎不卑不亢说道。
“哎呀哎呀,华先生啊,我家主公花了不少力气才提拔你去盱眙这样的地方当太守,多少人都望着在呢。你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么?态度太冷淡了吧!
我们在建康也还有熟人呢,明日在下去跟徐公说说,不让你去,换别人也行呀。”
陈元康不紧不慢的说道。这下华皎真的熄火了,去盱眙当太守就是他的命门所在,现在被人捏死了。
他可以预感到,去盱眙那边,就是自己人生最重要的几步之一,甚至是唯一。错过了这个村,再找下次机会,要到猴年马月啊!
“有什么事情,陈先生大可以直说,在下对刘都督是非常仰慕的。”
华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啪!啪!”
陈元康拍了两下巴掌,一个健硕的亲卫,一个手提着一个坛子到大堂里,将酒坛放在地上就离开了。
“最近我家主公的酒坊里面酿造出了一批美酒,也不知道哪个神仙喝了,十分满意,于是将喝掉的酒里面装满了黄金,唉,华先生你说,这世上怪事多不多。”
陈元康这已经不是在暗示了。
“确实……这世上光怪陆离的事情,确实还挺多的。”
华皎面色僵硬,带着微笑说道。
“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我家主公体谅华先生想为官清廉,又忧虑先生过于清贫,把自己和家里人的身体拖垮了。
反正在下这里两坛子黄金都是仙人所赠,沾着仙气。华先生收下以后到盱眙赴任,倒也没有吃穿用度的担忧,不需要搜刮民脂民膏了。这样也算是还了仙人的愿望,华先生以为这样的安排是不是妥当呢?”
收下黄金是不是妥当华皎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如果驳了刘益守的面子,对方一定会让他非常不妥当!
而且一旦打压,这种压力是全方位的,从军事上,到人脉上,甚至到萧衍那里!
“既然是仙人所赐,在下岂能推辞,那就多谢先生了。”
华皎终于还是妥协了,对自己说,只要这两坛黄金不使用,最多也就算是帮刘益守保管一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都督只是希望,华先生到任盱眙以后,可以跟于谨将军合作愉快,双方不要闹什么矛盾,互相干涉政务军务这样的事情,说出来都不美,让人看笑话了。
华先生觉得呢?”
陈元康绵里藏针的问道。
“陈先生所言极是,极是。”
华皎不言有他,既然刘益守不要自己言听计从,那后面一切都好说。
“还有件事,华先生啊,我家主公这个人呢,有个怪癖,他很反感别人在背后乱嚼舌根甚至是告密。
于将军在屯田的地方有什么得罪华先生的,还请华先生担待一下,也别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捅出来弄得满城风雨了。
我家主公会不高兴的。”
“明白明白,在下一向不是多事之人。”
华皎脸上的笑容很勉强,很无奈,他却又不得不笑。
陈元康满意的点了点头,拱手告辞。等他走后,华皎才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瘫倒在地上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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